念國中時,有部閩南語連續劇《林投姐》上映。片頭的劇照林投姐一襲紅衣,提一把紅傘,她含恨的眼神已令人不寒而慄,當主題曲響起:「風為何這呢酸……」林投姐自空中緩緩飄落,那「風」字還echo,聽起來陰森森的,更多幾分身歷其境的感受。
我想起有回,阿姨租了豬哥亮主演的《基隆七號房慘案》的錄影帶給阿嬤看。當一縷幽魂自床下飄出,向投宿者嗚嗚咽咽地泣訴丈夫的凶殘時,我趕緊把臉埋進阿嬤的手臂,卻又忍不住頻頻偷瞄。臨睡前,我一步挪不了三寸,嚷著要跟阿嬤睡。上了床,閉上眼睛,我不疑神只疑鬼,會不會從鏡子裡浮現?會不會躲在衣櫥裡?會不會又從床下飄出?會不會……,我愈想把阿嬤攬得愈緊,阿嬤笑喊母親:「緊來看恁子,那會這款形,真無路用!」
阿嬤說《林投姐》是一齣鬼戲,我仍興沖沖地,每晚七點絕不錯過。林投姐,據傳名喚李招娘,與丈夫在府城經商且育有一子,夫因病亡故後,周亞思冒充其夫的好友前來認親,這時民謠家黃秋田會說:「亞思好色採花蜂,這尾正正是毒蟲,招娘不知伊半項,歹人捉準是好人。」說著,抱起月琴自彈自唱起來,我不知他唱的是何調,卻為那如詩般的念白,著迷不已,還拿筆速記。
演員郭美珠的演技自然且傳神,我遂忘了這是一齣鬼戲,不像有個外景隊製作「勇闖鬼屋」的節目,稍有風吹草動,主持人便驚叫連連,我也跟著心惶惶,還有「鬼話連篇」的單元,觀眾寄去一幀人面魚身的相片,聽說那人面還張著嘴問食客:「魚肉好吃否?」驚嚇指數破表。
話說周亞思娶了招娘,情意綿綿一陣子,便說要往廈門拓展生意,招娘不捨相送後,方知周亞思典當了房子,捲款而逃,阿嬤氣得把茶水打翻大罵毒蟲!我也跟著咬牙切齒。招娘攜子流浪,又遭鄰人訕笑,兒子病死,她喚著兒的名:「阿寶、阿寶……」聲聲淒厲,當她將腰帶拋向林投樹時,星月無光,我遞了張面紙給阿嬤,阿公卻拍拍我肩膀說:「去拿手巾仔啦。」
記得有一集,招娘夜半上街買粽飼子,當小販轉身發現竟是冥紙,我與他幾乎同時倒抽一口氣,阿嬤說:「買命喔,有影太早驚凍露水,太晚驚看著鬼。」那語氣彷彿也心有餘悸,阿公不知憋了多久,大笑:「恁嬤孫仔攏是憨人啦。」阿嬤白了阿公一眼:「你咁不識聽過搬戲空,看戲憨?」那夜上了床,忽聞小巷傳來粽子的叫賣聲,由遠而近,我滿腦子的鬼影幢幢,忍不住又溜到阿嬤的房裡。
在只有老三台的年代,這齣戲相當火紅,只要阿鳳姨嬤來串門子,阿嬤便同他聊起劇情,我湊在一旁補充,唯有此刻,阿嬤不會說我:「囡仔郎有耳無嘴。」我提起招娘餵子食粽,阿嬤嘆了口氣:「鬼是人變的,人有情鬼也有情,看子枵心也會酸。」還回憶起我出生的那年,歌仔戲巨星楊麗花主演的電影《林投姐》,她說那個招娘是無子的,還是電視版的「感心」,阿鳳姨嬤聽了也點點頭。
只要招娘的冤仇未報,我會定時守著電視的。等啊盼啊熬啊,終於有善心人引渡招娘至廈門,我心裡暗暗叫好。她的冤苦媽祖也悲憫,賜她紅衣紅傘,讓她在白日得以出沒。唉,神也知鬼也覺,周亞思一見招娘,慌得往海邊逃,招娘逼近,拋出催命的紅絲巾,阿嬤往桌案一拍:「歹人無死,看戲的不願煞啦。」當主題曲又響起:「種種的情懷,種種的思戀,感覺愈離愈遠,心內的憂愁,心內的操煩,叫誰人來慰問……」我也跟著輕哼。天地之大,她的缺憾雖無法彌補,但眼神卻如此平靜,而心似乎被撫慰了。這些,我都看在眼裡。
全劇終了,我仍怔怔坐在電視前,良久良久,阿嬤摩摩我的頭:「憨孫也,咱人喔,虧心事千萬不通做,會吃會睏才好啊!」
中華副刊2016.11.23
攝影 / 楊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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