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楊幸詩
童年時,圍爐夜回平溪,深山林內,沒幾戶人家,父親與叔伯總在酒過三巡後,扭開伴唱機高歌,管它曲風是悲是喜,都唱得很搞笑。我也盡情歡唱,時而唱出熱戀的甜蜜,時而唱出失戀的傷懷:「酒一杯擱一杯,菸一支又一支,只有加添無奈的相思……」情感豐沛,哭腔自然。
尋常日子,母親邊做家庭代工邊聽廣播,主持人嬌嬌甜甜的嗓音,除了賣藥還說:「咱空中的好朋友,愛唱歌的嘛歡迎恁卡電話入來。」在母親、阿嬤的鼓勵下,我撥去點歌,再對著話筒唱〈針線情〉,阿嬤聽著也陶醉起來,頻頻點頭。有幾次剛好郵差送信,還對我豎起大姆指。
我逐漸生出「歌膽」,阿嬤便帶我參加進香團。
起程,遊覽車小姐先以帶動唱,活絡氣氛,大夥跟著打拍子,幾首歌曲後愛唱歌的人也可以同樂,我拿起麥克風,閉著雙眼,唱起悲情的歌,團裡的婆婆媽媽聽我哀怨的抖音笑喊淹大水囉,又喊安叩!安叩!
麥克風就此被我把持,愛恨情仇的世間,酸甜苦辣的心情,我渾然忘我,一首接一首的唱,遊覽車小姐直呼:「阿娘喂,我的頭路快被搶走啦!」阿嬤笑得合不攏嘴,我唱得更起勁。回程,全車大合唱:「雖然暫時欲分開,總是有緣來做伙,只有真情放心底,期待你我再相會。」有個阿姨領著大夥比手語,我覺得有趣極了,也跟著比畫。
回來以後,我們馬上再相會,婆婆媽媽要阿嬤帶我去他們家唱卡拉OK。假日的午後,一壺茶、一碟瓜子、幾盤滷味,由她們點歌,新歌老歌我都能唱,她們有的在旁和音,有的伴舞,有的還講起口白,誇張的聲腔,大夥都笑岔了。
若要吃喜酒,阿嬤也帶我去。當喜宴接近尾聲,主持人會鼓勵賓客上台一展身手。我把填妥的歌單遞上去,待報出我的名字就大方上台,深情款款,唱得彷彿自己是今天的新人。一次,有個叔叔端著小盤子向我走來,汽水杯下壓著一張千元鈔,還有人連喊著頒獎,這是我第一次拿到唱酬,阿嬤笑說:「有吃擱有掠。」
在學校,我向來是低調,不求表現的。有回同樂會,同學唱的都是國語歌,我卻主動上台,唱起台語歌。我如泣如訴地唱,老師同學又驚又喜,如痴如醉,掌聲拍得響亮,忽聞教室外傳來安叩聲,竟是校長,他誇我唱得很有感情,於是我再唱一首,他也跟著哼唱。
後來,只要體育課逢雨,老師總要我上台歌唱娛樂大家,甚至隔壁班的老師也來情商,把我「帶出場」,還對我說:「好期待有天在電視上看見你!」而最有趣的莫過於老師發現我的台語很溜,指派我去參加閩南語演講比賽,也獲得佳績。小學畢業前,有個同學在我的紀念冊寫下:「希望將來你能成為巨星,開場演唱會,我要免費的門票喔。」我真是飄飄然。
不久,阿姨帶我去參加「五燈獎」的錄影。在「卡拉OK大家唱」的單元,當前奏響起,誰先猜出歌名,誰就可以演唱。我獲得了機會,站在好幾台攝影機前唱著:「純情的愛,變有頭無尾,誰人袂心怨嗟,水潑落地歹收回。」被閃耀的鎂光燈、霧茫茫的乾冰、如雷的掌聲包圍,那滋味真是醉人啊!
節目一播出,親友的電話陸續湧來,鄰居的婆婆媽媽也跑來對著母親喊星媽星媽,母親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線。記得那陣子熟識的鄰居只要看到我,就會要我唱首歌來聽,我幾乎來者不拒。
有次,母親帶我同她的姊妹淘出遊,度假中心設有投幣式的點唱機。阿姨們起鬨一定要聽我唱現場的才過癮,母親便以眼神鼓勵我。演唱時,我讓麥克風隨著節奏而擺動,有個阿姨誇我:「真有巨星的架式!」然後把我的歌聲錄下來,當她把卡帶送給我時說:「這是你的專輯。」一時之間,我也築起了星夢,想像自己成為家喻戶曉的巨星。
多年以後,整理書櫃時,再見那卷卡帶,按下啟動鍵,收音機悠悠傳來我的歌聲。在一首首哀感頑艷的樂音中,我不禁佩服自己,小小年紀,竟不必醉過方知酒濃,不必愛過才懂情重。
(中國時報)2016.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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