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小學時候,阿公開始種葡萄,因為農會會統一收購,收益比水稻高出許多,所以農民們一窩蜂的搶種。於是鄉下田邊立起一根根的水泥柱,田中央裝設鐵製的棚架,一棵棵葡萄株被種下,藤蔓縱橫交錯蔓延在棚架上。每到寒暑假時,在紅寶石綠寶石般閃亮的葡萄上,映出了農民對美好生活的期盼。
因為寒暑假是葡萄的收成季節,小孩便成了最好用的勞力,那時,表哥表姐們因為住得比較遠,會先搭公車到我家,再一起出發走路到葡萄園裡工作。小孩們嘻嘻哈哈邊走邊玩,來到葡萄園,大人們早就勞動了一段時間,到了園中,小孩們自動的安靜下來,大人們分配了工作,小蘿蔔頭一個挨一個坐好開始動作,從散粒的葡萄中,挑揀出好的,其實效率並不高,因為散粒的葡萄中,只有不到一成是好的,只因小孩們閒著也是容易搞怪,叫來工作兼看顧,一舉數得。那一堆堆的葡萄,對當時的我而言,好像一座座大山一樣,總覺得好像永遠不會減少似的,好容易這座山揀完了,大人們又搬來了一座,出現的速度永遠比你夷平它的速度來得快。
這樣枯燥又看不到盡頭的工作,對小孩來說,當然無趣,通常一開始還能安分,沒多久,便像身上長了蟲似的,開始亂動起來,手也從散粒葡萄堆中,移到一旁的地上玩著泥土。大人看到,便喊個幾聲,小孩聽見,手又快速的放回葡萄堆裡。大人們的喊叫往往間隔一定的時間,多了幾分體諒,小孩們就在這些時間裡,邊工作邊尋找樂趣。
平日時,舅舅舅媽阿姨姨丈我爸我媽都忙著自己的工作,到了周末六日時,則不約而同一起出現在葡萄園裡,儼然成了小型家庭聚會,到處充滿著話語與笑聲,只是笑聲須得克制一點,不然阿公會罵人。大人們嘴上聊著天,可是手上一點都不閒著,阿姨們的眼光更是敏銳,一邊閒聊一邊注意著,阿公阿嬤一說要做什麼的時候,阿姨們立即小跑步馬上動作起來,效率簡直賽過部隊班長下口令。
周末的葡萄園是最快樂的時光了,阿姨們都會準備上午、下午各一次的點心,比起平日的點心豐盛很多,甜鹹皆有。甜的有綠豆湯、紅豆湯、仙草、豆花,鹹的有肉包、炒米粉、鹹湯圓等等。除了點心外,更讓小孩們開心的是大人們一多,工作進度快,對小孩子的工作就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小孩自然就有更多時間打混摸魚遊玩了,假日的葡萄園,時間往往都過得特別開心、特別快。
隨著年紀增長,我的工作從挑揀葡萄晉升為將葡萄裝箱,然後因為力氣大了,也開始幫忙搬運葡萄。那時,負責開車載葡萄的是小舅,因為小舅也有自己的事業,大約會在傍晚才到葡萄園。小舅到了後,跟阿公問了一下葡萄數量跟交葡萄的地點,就開始動作,父子的交談常常就僅止於此。我想阿公跟小舅都在試著了解對方的心,可是兩代的價值觀已經大不相同,不知道該怎麼溝通,只剩下單調直接的互動,父親交代事情,兒子順從著去做。想來阿公也總是掌握得好,只交代不會花太多時間的工作,或者也是一種體諒吧。
裝箱的葡萄,在傍晚時,都搬上了農用搬運車,一車車的載到交葡萄的地點。傍晚是最讓人陶醉的時光,小舅開著農用搬運車,緩緩前進,我坐在小舅旁邊,看著夕陽。晚風迎來,吹去了一身的汗水與疲累,沐浴在霞光中,想著淡淡的年輕的心事,那浪漫的不帶重量的又帶點哀愁的情緒,在無盡的田野中,乘著晚風慢慢的飄著,終而消融在輕輕柔柔的夜裡。
隨著年紀漸長,表哥表姐們或是要幫忙家裡的工作,或是忙於課業,來得少了。我因為家裡離阿公阿嬤家最近,還是得天天到葡萄園報到。又漸漸地,阿姨們假日回來幫忙的也少了,來的時候也常聽他們對阿公阿嬤說,年紀大了,種葡萄又累,不如租給人家種,卡輕鬆對身體也卡好。阿公總是回說,不做這要做什麼?這葡萄園是自己的,自己做起碼也賺個工錢。阿公阿嬤還是如常的做著,但假日的葡萄園裡變得冷清了,到後來,沒有同齡的工作夥伴,我在葡萄園裡成了一個孤單的族群。阿公阿嬤嬸婆姨婆們講著鄉里的人事,我靜靜的聽著,眼光同時從繁茂的枝葉中向上望,望著被層層疊疊葉片切成零碎的天空,一小片一小片的藍貼在枝葉的縫隙中,心思在不覺中穿透而去,飛上棚架,到了更高之處,徜徉在無邊際的原野裡。
到我讀大學時,政府不再收購葡萄,有幾年,阿公交葡萄給私人的酒莊,但收益大不如前,後來只好將葡萄樹砍除,改種其他的作物。
現在阿公的田裡,已經看不見當年葡萄樹的痕跡,不過鐵棚架還有水泥柱依舊孤單的立在那裡,我在田邊佇立許久,想著當年阿公從葡萄葉上,撿起鳥窩裡的鳥蛋拿給我,以及我追逐著葡萄園裡的蜥蜴,抓著金龜子的昔日時光。
人間福報2014.09.30
攝影 / 彭義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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