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家人說,襁褓期的我,便已初嘗秋蟹的滋味,並嗜食著。那是疼愛我的祖母,耐心地剔蟹肉,一口一口哺餵。想必是因螃蟹鮮甜的滋味讓我的眼睛綻放欣喜的光芒,並且張嘴出聲、不斷地索食之故,才會讓長輩說:「蛤公仔儘愛吃螃蟹」。「蛤公仔」是我的小名,長輩每喚我一聲「蛤公仔」都會讓我感受到滿滿的愛意,而欣然回應。螃蟹那單純卻綿長的滋味,從此永駐我的記憶中。
訥於言說的爸爸,每到秋天,常親自下河抓螃蟹。那種螃蟹,就是俗稱的毛蟹,深秋時節,立冬前後,台灣的大河小溪,或是湖泊埤塘,到處都可抓得到。那時家門前那條小溪,溪水潔淨透明,成群的魚蝦在河底悠游,站在十公尺高的河岸上還清晰可見。爸爸總會邀集叔伯們半夜溯溪去抓蟹。他們拿著手電筒,腰間繫著竹簍,用牛筋草穿上蚯蚓當餌,在河岸石縫間引誘螃蟹出洞,幾個愛家的男人不怕夜叉水鬼更不畏風寒露冷,雙手雙腳浸泡在冰冷的河水中幾個小時,就只想為家人添一些葷腥。
深夜捕蟹,爸爸通常不會預先告知我們,但我們一早看到浴室裡有爸爸換下的沾滿泥汙的衣褲,再看到廚房裡有一大桶生鮮活跳的螃蟹,便知放學後將有頓美味的點心,於是那天便特別期待放學。媽媽會用油爆香薑片,把處理乾淨的螃蟹入鍋爆炒,淋上一些米酒,不但增添風味,也可以殺菌,據說螃蟹性寒,淋上米酒還可以去寒。
下午放學,回到家,廚房裡洋溢著一股香濃的螃蟹味。此刻爸媽都不在家,他們通常是在農地忙活。我們逕自打開鍋蓋,那一整鍋螃蟹任由取食。在沒有零嘴的年代,那可真是我們的珍饈美饌。新鮮的蟹肉紋理可見,彈性十足,經過熱油爆炒的蟹殼,香酥易嚼,吃完蟹肉,有時候連酥脆的蟹足蟹殼也都吃進肚裡,甚至流到手上的蟹汁蟹油也不放過,簡直要把整隻指頭都吮進肚裡去了,那種美味,是一整年期待之後的回饋。
爸爸農忙回家後,會選幾隻特大的蟹螯,挑出蟹肉後,留下完整的螯殼與關節,就成了我們互相廝殺的玩具武器,大家拿著互相攻擊對方,年紀小的,往往被夾得哇哇叫。放學後不用幫忙田活,悠閒之外,還有得吃有得玩,那兒時深秋時節特有的快樂,既單純又叫人無限的眷戀。
叔公家有埤塘,他們用蟹籠捕抓埤塘裡的螃蟹。蟹籠是由竹篾編織而成,長兩尺多,像火箭般的長筒狀竹籠,竹篾從火箭尖端開始編織,在火箭底部收口,多餘的竹篾往內摺成交錯的柵欄閘門,使螃蟹只能進不能出。白天叔公拎著十幾隻捕蟹籠放置在池塘裡,或是放在溪裡用石頭壓住,開口朝著下游方向,竹籠裡放著誘餌,誘餌的腥味隨著河水往下游漂去,吸引下游的螃蟹,只要螃蟹爬進籠裡,就等著我們第二天籠中捉蟹了。
每支蟹籠都有至少五六隻螃蟹,豐收時,常常吃得到他們家的螃蟹。叔婆體弱,煮螃蟹的工作幾乎都是叔公太在做,八十幾歲的老人家只能把每隻螃蟹外殼刷洗一番,就丟進大鍋裡水煮,蟹香從他們的廚房飄到禾埕,我們便聞香而至,叔公太總會慷慨地招呼我們享用。吃完螃蟹,還有附贈品,便是那一身的螃蟹味,因為螃蟹新鮮,遂有股腥香氣,並不令人生厭。
每當秋風吹來,那晨昏早晚濃濃的涼意,總是提醒我,螃蟹季節到了。先生知道我喜食螃蟹,多年來,帶著我在海港、餐廳、市場嚐過各種螃蟹,本土的,外來的,大大小小的……,現在城裡不容易吃到毛蟹,而飄洋過海來的大閘蟹與台灣毛蟹算是物種上的近親,兩者滋味相近,價格卻貴了許多。只是金錢再萬能,也換不回兒時的毛蟹。
我想藉由一次次的追尋蟹味,重溫兒時的種種,啊!那是只能意遊卻回不去的年代。
中國時報2016.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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