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吳孟芸
一九五○年春,一個未來文青出生在很優的嘉南平原,平原上有個很優的小城,名叫新營。未來文青的天資不是很好,長相很是不好,家境是不很好,但父母皆好,母親尤其好。
母親生了五男二女。未來文青,男排行第四,自懂事起即深刻領會了貧窮之苦,人或嘲之,既不辯解亦不肯求人饒過,蓋天性使然。
未來文青童時,周遭的老者十有五六是清朝人,老者都愛講故事,未來文青在老人堆裡長大,聽到的故事多如貓毛。聽故事不用花錢,甚至可以賺錢,老者若要兒童代買檳榔零菸,總會給一些小錢。識字後,更經常代筆寫信,亦有小利。未來文青知曉勤能補拙,自此始。
未來文青國校畢業,得家長會長獎。然,考上新營中學初中部後,不停思念離家的父親,性格轉偏,變得不愛讀教科書,喜讀課外書,也喜看歌仔戲布袋戲與野台歌舞表演,許多齣歌仔戲的劇情唱腔都熟,比課本內容還熟。心野了,學業荒廢,被認為是不良少年。
考上高中後仍然常讀閒書,成績一樣不好。未來文青真正成為文藝青年,新營文青。開始寫小說發表在報紙副刊上,用本名,都投台灣日報、台灣新生報、台灣新聞報。彼時稿費千字四十元。
高三,轉學就讀新營南光中學。文青總算度過叛逆時期,常反省以前所犯的大小過錯,愧有之,悔有之,愧的是對不起師友,悔的是讓母親傷心。除了應付課業,最在意的還是寫文章。究竟為什麼喜歡寫呢?實在說不上來。得閒就到新營神社坐在鳳凰樹下思考。神社第一座鳥居外有圖書館,借讀了所有館藏柏楊的書,也看各國現代小說、古典白話小說、間諜小說、傳記小說。下學期,偶然聽聞柏楊被捕判刑,也開始更留意國內的文學作家。
一九七○年夏,第一次吃荷包蛋吐司。冬,入伍,先後駐紮花蓮與澎湖,軍中無聊,看書是最大樂事。幾次站衛兵時在崗哨亭內看書被查到,禁足,最嚴重的一次,老士官班長夜間查哨,偷偷取去步槍,然後現身大罵,隔天,罰全副武裝跑一千公尺,再關廁所半天,另加額外站衛兵兩班,文青帶著施國鈞翻譯的傑克‧倫敦《海狼》進廁所,還讀得很開心。
一九七三年,新營文青就讀東吳大學中文系,認真讀了許多課外書,包括魯迅巴金老舍等等作家的禁書、國內外文學書。買書泰半到光華商場、牯嶺街舊書攤,牯嶺街的舊書攤當時已減少大半,文學書不很多。錢不夠用就去打工,曾參與建造東吳大學音樂館、台北中央市場,以童工計酬,也到中影製片場當臨時演員,都扮演難民或群集的路人甲乙丙丁,熬一晚,不論是否開拍,領八十元加一個便當。
一九七七年,文青在中國時報人間副刊發表一篇散文,並正式決定走上文學路。隔年春,瘂弦先生與葉步榮先生特地走訪文青,那是對晚輩的極大好意。不久,進報社,在人間副刊當編輯,月薪五千八百元。經常到重慶南路,買書,不停地買書,讀書,不停地讀書。文友們,都是戰後新生代,多半在三社工作。三社,出版社、雜誌社、報社。平時,一起去看電影、吃路邊攤、聊天,之外沒有可供娛樂的場所。西門町有咖啡店,文友戲稱為礦坑,裡面暗如深山黑夜,須得有人帶路進去,沒人帶路也出不來,帶路者拿手電筒。
一九八一年,文青出版第一本散文集《唱起唐山謠》。一九八二年,文友洪醒夫辭世,三年後,文友鍾延豪辭世。一九八三年,由林海音、鍾肇政、葉石濤、鄭清文、張良澤、李喬等文壇前輩聯名發起籌建的「鍾理和文學紀念館」落成。
文青第三本散文集《綠袖紅塵》,一九八五年與周芬伶第一本散文集《絕美》同時出版。第六本散文集《春秋麻黃》,與向陽第六本詩集《四季》、廖玉蕙第一本散文集《閒情》同於一九八六年出版。向陽屢為文青的新書作序文,一九七九年其長篇敘事詩〈霧社〉得獎後,兩人認識。
一九八七年,文青初聞台北房價每坪已漲至近十萬元,大驚。
一九八八年,文青不青了,開始進入中年。中年文青〔這詞好像怪怪的〕已離鄉十五年,經歷了潮流巨浪輪番衝擊,看清了許多美好人事物景終將一去不回,感深嘆長的作品因此增多,筆調大不同於少作。除了回顧昔日小城農鄉歲月,也選擇都會題材,描寫那些變樣的人生、走調的人情、不改的人性。同時確立了寫作「三人主義」原則。
同年,前衛出版社重新出版吳濁流《無花果》、《台灣連翹》。中年文青讀大學時聽過吳先生在日文系演講,吳先生全場使用客家語與日語,聽講時半猜語意半看黑板上的漢字,勉勉強強懂一小部分,請教日文系的同學,方得明白多些,其中一句講詞用漢字寫在黑板上,吳先生指著一字一字念出聲,是帶著濃重客家腔的北京話:拍馬屁不是文學。
中年文青既努力也愛玩,但一直記得農村老教養,而且不肯輕言拋棄。報社薪水尚可,天天喝咖啡成習慣,適度講究吃穿,喜歡收藏骨董,開了兩次收藏展。常去唱卡拉OK、喝茶、看MTV,把經典電影看個夠,有時會在包廂內寫字。也是台北新生南路紫藤廬茶藝館的常客,紫藤廬是當時文青們最愛去的三大茶藝館之一。已搬家十餘次,搬家就是在搬書。恆常覺得流浪在台北。麥當勞進駐台北已四年。同時,台北興起懷舊鄉村風的台菜店,店內的菜脯蛋與鵝菜,都是一盤一百元。普通自助餐一餐約二十餘元。大學〔文科〕學歷就業起薪約一萬兩千至一萬五千元,報社新任記者編輯起薪至少兩萬元。
有歡樂也有傷懷、追舊情也追新潮、常自責也常自在的中年文青,陸續寫了許多小城故事與首城故事,並衷心懷念感謝往年的故鄉老者,他們都做仙了,但一直活在中年文青心裡,他們確實庇蔭了後輩,只可惜那些講古沒有錄音,否則中年文青還可以寫出更多精采的老故事。
一九九一年,出版第一本長篇小說《秀才樓五更鼓》,就是根據故鄉老者所說的故事改編。
一九九四年,中年文青離開報社,創立寫作私淑班。隔年,遷居中和市,女兒出生,當時中和新建大樓每坪十六至十八萬元。又隔年,初識和美文青王盛弘、高雄文青李志薔。再隔年,初識台北文青嚴立楷。復隔年,初識鹽埔文青鄭麗卿、金門文青石曉楓、高雄文青薛好薰。
一九九八年,出版第二本長篇小說《七情林鳳營》。同年,母親過世。
中年文青一直持續寫作閱讀與教學。教學,也教也學。陸續認識了三重文青許婉姿、大園文青黃文成、嘉義文青林育靖、霧峰文青賴鈺婷、豐原文青陳栢青、斗南文青廖淑華、新竹文青張郅忻、台北文青沈楷峰、台北文青石芳瑜、台北文青盛浩偉、高雄文青蔡文騫、雲林文青吳娮翎。寫讀教,一秋一春又一冬,女兒高了壯了,上課的新文青去了來了,而,中年文青依然清瘦,過日子逐漸簡化,終至於簡到無可再變化。尋常生活像潮升浪退一樣規律,也像白雲蒼狗一樣不規律,食衣隨便,住行隨意,娛樂隨興,待人處事隨緣。餘類推。天天懸念未圓的田園夢,懸念南臺灣的鳳凰花,每想一回即更憔悴一些,所以很快就變老了。
老文青〔這詞真的怪怪的〕愈來愈少參與無關文學藝術的活動,新文青們若來邀吃大餐或小旅遊則一定撥冗欣然以赴。平時盡量挪時間去健行看海放風箏,有時連智廢型零元手機也不帶。放風箏線長最高紀錄一千五百公尺,看海時間最高紀錄十六小時,單次健行最高紀錄五十公里。學會了電腦打字,並整理存下的手寫稿,裝訂成十冊,仿古代線裝書裝訂法,冊面印一閒章,章刻六字:敬窮神而遠之。
二○一四年,出版第二十二本散文集《三都追夢酒》。至此,老文青的頭髮已如黑白哈士奇之毛色。但還是保持著童少時期的習慣,喜聽人說故事,寡言,不好辯,愛聽歌且隨意,不論雅俗,聽了都開心。遊走各處時若逢上街頭藝人表演或野台戲班演出(已不多了),必駐足觀賞。閒時也常看舞台劇、電影。老文青自思之,俗諺:三歲看到老,五歲定一生,這句老老老話,竟是完全真實。
老文青本就天資有欠,老來更覺所欠還真不算少。讀了不算少的文學書人生書,寫了不算少的字,卻在花甲之後才明確曉得,原來,昔日故鄉文盲老者的老套語雖極通俗卻極有理:人生可比一齣戲,演好演壞看志氣。是啊,是啊,舞台上,伴奏演出各適其適,由不得自專自用,天生適合奏曲就可能不適合演戲,適合演老旦就可能不適合演武生,適合扮小丑就可能不適合扮苦旦,然,勤能補拙,若本事夠好,都會有出頭的機會。再合理推論,吃哪一行飯、能吃多少或吃得好不好,應該是在娘胎裡就注定了,然,補拙唯勤,盡全力以赴,總不至於沒得吃。又再延伸推敲,看個仔細,噫,人各有性,人生有限,說直白,幾十年真是只如歌仔戲裡的幾支曲,五更鼓、百家春、一枝花、都馬調、牛犁歌、點燈人、相思引…….雖曲調唱腔不同,但,同台先後各自唱罷奏罷也就煞戲了。
聯合副刊2016.1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