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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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復初期承接日據時代的遺緒，在小學校門前，木麻黃總立直成行道樹，校園內則群聚為防風林。它堅硬略帶彈性的枝條，經常被老師拿來照三頓招呼同學們的手心、腿肚與屁股。「呷乎汝粗飽」就成了「頓頓木麻黃」的歇後語。

木麻黃並非校園內的單一樹種。剛入學時，辦公廳前那棵老榕，長鬚飄飄，綠蔭成片，就像校長和煦慈藹的身影；低年級木造教室旁的鳳凰，花開艷艷，亭亭玉立宛若女老師青春燦爛的容顏；至於遠在操場彼端屬於高年級轄區的木麻黃，愣立麻皮，看起來粗糙強悍，和他們一樣有野蠻氣。

寒來暑往，上了五、六年級的升學班意味著「皮繃乎緊」的日子到來，開始要領教木麻黃的滋味了。身為班長，執掌鑰匙與教鞭，也就是說我要在清晨六點以前打開教室的門，並負責木麻黃枝條作為教鞭的供應源源不絕。被同學故意藏起來或老師用力打裂了，唯我是問。有次我偷懶撿拾一支稍乾較脆，品相不佳的，馬上被老師拋出窗外。我賭氣上樹摘取寸把粗細的新鮮貨，還引得隔壁班同學一陣驚呼。

那段日子，我發現女同學的裙子加長了，而且好像襯了什麼而變得蓬鬆許多；男同學也有樣學樣把抹布縫在褲子的內裡。那蛛網交錯的八卦圖案，顯然出自拙劣的手工。連我都聽得出教鞭打在肉身上的聲音不那麼結實了，老師當然更不是省油的燈。女生要彎腰拉緊裙襬，男生要嘛光屁股或者打小腿肚。那時男生都穿短褲，打小腿肚會露出條條殷紅烏青交雜的鞭痕，羞於見人。許多男生都甘願乖乖脫下褲子。

打幾下全憑老師自由心證。美玉，妳上次考90，這次88，打兩下；班長是模範，竟然錯一題是非，打一下；可想像那個只考66分的金雄瑟縮在教室一角「皮皮剉」的模樣吧！

苦難的日子總覺特別漫長，作文範本寫著「歲月如梭」是不對的，應該說「度日如年」。我每天「日未出而作，日已落未息」，清晨五點就被媽媽挖起，早餐是一粒五毛錢的花生粽加一碗免費的味噌湯，百吃不厭；中餐的便當由上低年級下午課的妹妹帶來；晚餐由媽媽或鄰居輪流送達。一日三頓，餐餐老是在外。

後來上了城裡的初中，聽同學說，他們頓頓吃的是「竹筍炒肉絲」，市區的小孩不但物質條件較佳，挨打也比較文明，吃竹鞭比木麻黃好受多了。

小學畢業時，我上台領鎮長獎，除了獎狀，獎品是一本國語辭典。精裝厚皮面，我用來壓製鳳凰花的書籤，還收集榕樹的鬚根、木麻黃的細針。至今我仍保有這本藏著花漬、根痕、針跡的獎品。這等於是保留一個可供憑弔的現場，直接抵達童年。

長大北來之後，很少看到木麻黃，也因少了考試的壓力，逐漸脫離「頓頓粗飽」的夢魘。近來更久矣不復夢見夫子，直到久違了的老式問候：「呷飽未？」這無端引發的愁緒，帶來的是蒼茫暮色中眼角的浮光。

─中時人間副刊2013/09/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