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楊之儀
家裡曾經遭了幾次小偷,損失金錢、單眼相機、金飾……,之後每當要出遠門,父親總是如臨大敵,與我們商討對策:如何將鐵窗加粗,因為偷兒曾持利剪裁斷鐵窗,叮嚀大家外出時,客廳大燈絕不能熄,拜託鄰居時時照看,及飼養看家犬。 父親總懷疑小偷在暗處偷窺我家週遭環境,常自顧自地模擬攻防戰;他想把家中大門換成指紋型電子密碼鎖,櫥櫃改加裝防撬防鋸的鐵鎖;父親在敵暗我明的這場謀略戰中,只能採取「守勢」。
建議父親買個保險箱,但他反駁,家中放置保險箱,不正是向小偷宣告,「這裡,值錢的東西都在這裡!」父親駁斥,這是個餿主意,認為提議買保險箱的我是小偷的同盟者,他認為保險箱得去銀行租賃,才是保險。那時父親迷上攝影,可能防潮箱外形穩固,關起來守口如瓶狀,讓父親視它為貴重物品的最佳存放處,單眼相機、三顆長鏡頭、存褶、母親的玉鐲、金項鍊、首飾,全往防潮箱堆置。
小偷竟能洞察父親心思,有天我們只一下午外出,回家時,防潮箱內物品一掃而空;呆愣盯著空箱的父親強忍怒意,吸氣重吐,握緊拳頭又鬆開;自此,他常嘆氣地打開空無一物的防潮箱,搖頭又關上。有時我會想像當天行竊的小偷也許訕笑著,這家人是這樣放置貴重物品啊,也揣測父親的神情彷彿想縮入箱中,啟動防潮功能,吸乾雙眼的懊悔。
父親決定家中無人時,也要「有人」在;他親自挑選具夜視功能,且在微弱光源下,也可以拍攝的低光源監視攝影機;這麼一來,我們無論出多遠的門,都有一雙眼睛盯瞧。父親也叮嚀已成家的我,去銀行租個保險箱,銀行裡有更多眼睛幫忙監看。我聽從建議,跑了三家商銀,都一位難求,我有點慌、有點浮,大家都在掙取安全的所在,而我尚未為貴重物品找到庇護所。
後來得知某家銀行尚餘幾個申請名額,我立刻收拾房契、地契、金飾、珠寶、玉環,放入包包,去辦理租賃事宜;未料才半天,銀行的保險箱只剩下兩個名額,我內心有點兒緊,急忙要了個小型規格。
排在我前面的女士,黑色襯衫燙得硬直,頸項後的衣領直立豎起,齊耳短髮側分,加重她聲音的銳利逼人:「昨天打電話來問時,還有大型規格,小型箱子能放幾盒珠寶?」我睜大眼睛打量對方,無名指上戴著金鑽,上面鑲一顆一元錢幣大的綠翡翠,脖子掛條粗金鍊。銀行員不斷道歉,這位女士仍強勢地想爭取大型保險箱。
因為這位女士的耽擱,我遲遲等不到自己的序號燈亮起。女士音調略微轉低,解釋想放的物品,一定要大規格箱子才行。她遮掩地從包包裡拿出比手掌還大的葫蘆,說此物肚大,可以吃盡金銀珠寶,而嘴小,所以錢財不太外流,放在保險箱中,可以將所有錢一點一滴地納入自己的荷包中……
我頻看手錶,向銀行員說自己趕時間,銀行員趕緊請主管出面和女士溝通,快速辦理我的開箱手續。影印身份證、設定密碼、簽上申請人姓名……,繁瑣過程中,耳邊持續傳來那位女士的叨唸,她還要放置一個招財金蟾蜍,保險箱是財庫,要離冷氣遠一點,否則財氣會降溫……。
父親不大相信招財物與招財符,農村出身、曾任教職的他,沒有一夜致富的野心。平時肅穆、不善表意的父親,在我結婚前幾天,竟去廟裡求了一張五路財神符;黃色財神符上,書法字體筆走龍蛇般地畫著我看不懂的線條,這張帶著祝福的符紙令人感動,然我出口的話竟是,「爸,如果是送支票,我會更喜歡。」原以為自己要被訓斥了,父親卻交給我一只褐色公文封,我納悶地打開信封,裡頭裝著老家舊屋的一半地契;我本以為,土地即將全部過戶給給弟弟,因為他是家裡唯一的男生。父親說,這塊地花了他半生積蓄攢來的,他擔心我會變賣土地,只能給我一半所有權,而這塊地,是讓我生活困難時永遠有條後路,娘家大門永遠為我開啟。
這張薄薄的地契,此刻正放在我的背包中。銀行員慎重地拿出兩把銀製鑰匙,我們各持一把;密碼輸入正確後,銀行員拿起一隻鐵製長柄鑰匙,在辦公室後,厚重金屬鐵門的孔洞上,轉了好幾圈,打開後,又一道雕花鐵門,再用鑰匙一轉,請我緊跟在身後。
那是一條短短的通道,我跟著他一個右轉,入眼的牆壁和長方形櫃子全是米白色,鐵鋁材質的保險箱,一格格地嵌在牆壁上,如抽屜一般,由天花板直連到我的小腿肚,著實像間抽屜屋。每格抽屜正中央,都有個鑰匙洞;那些洞,像一隻隻眼睛,默默地窺視、偵察,或透視進來這間屋子的人。
銀行員走到其中一區,找到我的號碼,拿出鑰匙,插進抽屜的眼中,一片窄小鐵門往左拉開,由抽屜內拉出一個鐵製方盒。方盒前,有兩個小孔洞,銀行員說,他手上鑰匙先轉開,再換我開鎖,保險箱才會被開啟;用雙鑰匙機制,保險箱會更安全。
我像在看一部如何開啟金庫密碼的電影,銀行員看著我睜大眼的詫異表情,禮貌性地說了兩次,「小姐,現在把時間和空間交給妳,妳慢慢來。」
我待在這個寂靜的空間內,天、地、眼前,全是米白冷調色系,那麼多隻鑰匙孔洞般的眼睛,彷彿有意識地盯看著我,內心竟突突亂跳。我先將父親給的地契放入箱子最底層,但紙張規格比保險箱大,只好將房契對摺又攤開,總覺得父親投入了一生積蓄換來的紙,不該像一張考卷,隨意被對摺。
放入箱中的物品,還有親友贈送給女兒的金飾,原本用紅色絨布盒裝,為了遷就箱子大小,只好全裝在棉袋中。我從袋內拿出一只馬形小金牌,上面刻著「馬到成功」,裡面有張粉紅紙條,標註三錢二分,那是父母送給馬年出生的外孫女的銀亮金牌,牌面照出女兒滿月那天,母親惱怒我時的灰暗心情。我抱怨金牌土氣又不實用,可以改送紅包、床具、尿布或衣服,母親沉下臉說,「這是我給外孫女的第一個禮物,以後給她當嫁妝,絕對不可以隨意變賣,而且這種心意怎麼可以計價?」多年後,我又生了兒子,當時手頭不甚寬裕,曾賣股票、賣基金,曾動過典當金飾的念頭,但想起這面金牌曾照著當時我不懂事的過往,又將金飾收入盒中。
絨布袋內還有一條紅色中國結,繩子正中吊綴著一個指甲大小的花生金飾,那是母親在我結婚前,為求「好事發生」,特地拜託銀樓打造。她將項鍊交給我時,語重心長地說,婚姻這張床上,躺著六個人──夫妻、公婆與岳父岳母,叮嚀我婚後要以和為貴,和氣就有好事發生。平常嫌金飾土氣的我,倒覺得這只金飾小巧可愛,雖然婚姻生活跌跌撞撞,苦樂參半,但我始終相信,這只花生會佑我福多。
我的背包內,還有一只絨布盒也要寄放保險箱,是一套組的金飾,在我訂婚儀式時,婆婆特地準備的,到了結婚當天,由父母親自為我戴上。至今我仍記得,父母在加戴儀式中口唸吉祥話,在我頸項間掛上愛心金飾項鍊,父親恭喜我「永結同心」;另一只愛心金鍊刻有龍鳳與囍字,母親雙眼微紅向我道賀:「龍鳳呈祥」。母親說,她原本想倣效親戚,贈送我她結婚時的嫁妝,但父親家裡困窮,到母親家提親時,只夠準備聘金三萬八千元,已無多餘錢財添購聘禮中非常重要的金飾。母親說民國五十年代,黃金一兩才七百元,不算太貴,但沒錢買金飾的父親,仍被外婆叨唸許久。母親嘆氣說,若我能傳承到她的金戒金鐲,祝福的意義更大。
本來想慢慢細看絨布盒中的金飾珠寶,但我聽到銀行員又推開大門,帶了另一個人進來,原本私密的空間,流進一股不安靜的氣流。我低頭,快速衡量好可以放置多少物品,上鎖後,想想不大放心,再度打開箱子,撕下筆記本,在上頭畫上一個中型葫蘆,又想起剛剛外頭的女士說,「不能靠近冷氣,財氣會降溫」。葫蘆旁,我畫上一個小火爐,將這張紙壓在地契的下方,思索保險箱內存放的,是有價或無價寶物?我猶豫看了絨布袋一眼,翻出一只金鍊,再三兩次確認上了兩道鎖後,快步離去。
這只放在背包內的金鍊是女兒的馬到成功小金牌,女兒從不知外婆給予她的祝福,也許讓這只金飾在她身上掛段時日,讓皮膚貼著金飾的觸感,召喚親人間的關愛。原本我想將所有貴重物品全部放在保險箱內,但祝福不該被鎖住。母親總說黃金能保值,地契能增值,保值增值的,是贈與者的心意。
(中國時報)2018.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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