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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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理髮，十數年來都在同一家理髮店。

 

遷來新北後沒有另找第二個司傅。雙關語，我的頭可不隨便讓人摸。新式理容院收費貴參參，我的腦袋沒那麼值錢，你知道的，副刊稿費自唐開元天寶以來都沒調漲過。還要預約排序，指定某人限定時間，我不喜歡那一套燒餅油條；而且據了解，年輕司傅總是依他認定的「流行審美觀」建議甚至執行之，我不肯吃那一套炸雞薯條。他的頭我管不著，我的頭他動不了，彼此頭不同不相為謀，髮不投機半絲多。所以，我找「老」朋友。

 

朋友還是老的好。這話，年輕時無法領會，越中年方豁然明瞭。我也曾年輕也曾走在時代尖端喔，你信不信？偶爾如此問小友們。彼等部分語帶阿諛說當然當然啦老師根本不顯老啊連皺紋都沒有呢。真是的，我、怎麼、可能、因此就、當了「水仙」？大小鏡子家裡多的是呀。

 

老司傅是「台灣連翹」，戰前數年出生，童少時看盡劫後的人性醜陋面，流氓變成鄉紳、地痞翻做頭人、半山輕蔑母土....，善良人總被「剃頭」，夠嘔。北來開店後，連翹隨意發枝開花，晚婚，靠幾支剪刀養活一家五口。他四十餘年自由務本，我則甘心俯首讓他洗搓。

 

我與他出身差不多，故里同縣，鄉音全同。近二十年，交談都用家鄉話。我們極少提政治，但套用一句吳濁流先生的名言，連小鳥都會哀叫幾聲，何況是人？他只三兩次簡短罵過陳水扁馬英九：一個徹底辜負台灣人的多年苦心栽培，不知義；一個徹底辜負台灣人的多年苦等期望，不知仁。蔡英文落選，他氣到誰都不罵了，收費後才開口講那句禮貌上必講的「感恩」。

 

我們常談的話題是子女教養、故鄉新舊事、台北經驗、雙和地區今昔等等。他見證了雙北的現代化完整過程，估出至少三百萬人住在昔日的農墳地溪埔地上。我徵信許多在地老者佐以開發史，其言應不誣。

 

他最擔心的，子女都已過適婚期卻下班後就「宅急便」宅在家。曾安排兒子相親數次，居然還重複過同一個對象；想抱孫，又想不出什麼有效的「孫子兵法」。我有一回很家婆的獻上盛子兵法：出錢給他們參加國外旅行團。他說：出國還不是帶著哀湃哀鬨一路讀臉書。臉書不好譯，他用英文發音「非輸不可」。

 

最近幾年，他的理髮店只有忠實主顧不離不棄。小部分三四十年老顧客走了，他會去拈香致意，謝其生前一飯之恩。人吃百家米，未使得忘義。他說了這句我童時也被教導過的老格言。

 

收入減少，他認為歲數大了不須計較，但他嘆氣：只是啊可惜呢來台北買的彼台舊唱機壞掉了，無法度更再聽舊曲盤。舊曲盤的老音樂，演歌占多數，往往理髮後，我會留下來陪他回到從前，回到共同經過而今往事只能回味的從前。店外，賓士汽車柏油大路樓林蔽日，店內，博多夜船花笠道中荒城之月。

   

我們初識時都滿頭烏黑，聽著老歌望著老鏡子，兩個老朋友皆髮白一半矣。

 

 

 

 ─中時人間副刊2013/06/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