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夜裡在 3D影城看著一條魚忽悠就這樣游到眼皮前時,也正是該回顧 2012散文的十二月了。這眼前熠熠的水草森林和螢光島嶼,交織著少年 Pi的夢境與幻覺,真實與虛構鏡象交疊,白天和黑夜,饋贈與索取,吃和被吃,人與非人。畫面美得令人屏息,花心裡卻赫然一枚人齒,血淋淋恐怖之至。 「我心裏有猛虎,在細嗅著薔薇,審視我的心靈吧!親愛的朋友,你應戰慄,因為那裏才是你本來的面目」。英國反戰詩人西格夫.薩松( Siegfried Sassoon)這樣說。 散文是虛構或真實?猛虎或薔薇?引用和抄襲的界線何在?「中時謝微笑」與「聯副鍾神話」討論得那樣熱烈,你比較喜歡哪一個?重點已經不是你相信哪一個了。 .舊版重印逆勢登場 2012的台灣散文,呈現的是這樣一種迷離恍惚的不可名狀,表面上看來盈盈草木,離離春韭,飲食田園居大宗,水平面下卻生機活潑各種品類都有,並且看不出未來將如何發展。如果依數位出版集團理事長何飛鵬 2009年所預言紙本書只剩五年壽命,眼前豈不是差不多到頭了?但事實顯然並不如此。今年的散文書舊版重印雖多,例如《迷路的詩》、《汝色》、《我和我豢養的宇宙》等,但創作能量卻蓬勃一如以往,甚至好書還相當多,就拿現正擺在書店平台的劉大任《枯山水》、張經宏《雲想衣裳》、黃文鉅《感情用事》來說,理直氣壯的,就一點兒也沒有年底將屆的喪氣相或稀微感。 我個人覺得,今年八月印刻大手筆的木心全集撐起了整年的氣勢。大環境衰敗,重慶南路書店倒了八成,誠品卻自有辦法以複合式經營方式把書店開到香港和蘇州去。只是大至諾貝爾獎小至開卷好書榜,散文寫得再好似乎都很難名登榜上,也正因此,在 2011年木心辭世後,這整整 13本的新版重印特別有著逆勢操作的意味。 論冷門,沒人比木心更冷門了,然而為其傾倒者,大有人在。這個隱居美國二十餘年的神秘作家,凌波微步,羅襪生塵,《溫莎墓園日記》、《瓊美卡隨想錄》、《素履之往》、《同情中斷錄》、《魚麗之宴》、《愛默生家的惡客》,這些如印刻總編初安民所稱「空襲」過台灣,像來自遙遠古代墜落神祇的晶瑩透光文字,是散文的再開發,也是散文前瞻性的實驗。木心彷彿以嘿笑和冷眼打翻了散文的戒律和準則,用「不統一律」、「不規則性」來顯現散文創作的最大自由。俳句、札記加故事,印刻選擇如此高品味、非典型,難行銷的散文家來主打,無疑是很有勇氣的。彷彿是說,時代已經夠糟的了,何不看些真正好的東西呢?
.資深作家憶舊,文字貼心 本著這種知其不可而為的精神的,今年《艾雯全集》皇皇十冊,由艾雯女兒朱恬恬整理出版,還有王鼎鈞《桃花流水沓然去》、《度有涯》、黃永武《好句在天涯》、梅遜《梅遜說文學》,以及張輝誠《毓老真精神》。不同於去年尉天驄《回首我們的時代》造成的熱潮,資深世代的憶舊懷人,幾年下來似乎有些疲了,但細品之下,仍有可觀。《度有涯》是王鼎鈞旅居美國一九九七年前後的手札,作為回憶錄四部曲的補遺正好;《好句在天涯》是黃永武加拿大悠遊林泉的創作體悟,證明了國學者也有壯心未已的一面;《梅遜說文學》尤其是老作家孜孜矻矻,畢其功於一役的文學葵花寶典。這幾本書既平實溫潤,又機鋒處處,例如黃永武認為文字需要醞釀才能精緻,像臉書那樣隨想隨寫是不行的;寫散文和作學問不同,要多看野史閒談;為文如烘燒餅,篇題無妨先列,待熟成後再一一出爐。《梅遜說文學》談創作概念和寫作實務,靈感與想像力,散文與小說之別,都很精闢。王鼎鈞論虎媽狼爸孤狗世代, e-mail照樣可寫「奉橘三百枚,霜未降,不可多得」,有趣極!至於張輝誠《毓老真精神》中寫禮親王後裔毓鋆,鐵帽子王的傳奇一生,風義可感,真把個近日沈溺於後宮格鬥戲碼的我,稍稍拽回了現實世界。 正如王鼎鈞說的,如果哲學家的工作是在一間黑屋子裡找一頭黑貓,宗教家的工作就是在一間黑屋子裡找一頭並不存在的黑貓。世上沒有比書更奇特的產品了。由不理解它的人印刷銷售,甚至由不理解它的人批評和閱讀,有時甚至連寫的人也不理解它。編輯在黑屋子裡找讀者,作家在黑屋子裡找並不存在的讀者,李安則在海上拍一隻不存在的老虎,哪個更難一些? 2012年,詹偉雄領軍的小雜誌逆襲失敗,傅月庵主編的《短篇小說》六月才發行捱不到年底就落幕了(林書豪至少還撐了一年)。「純度百分之百的伏特加」,遇上滿街哀鳳低頭族,只證明單純的理念不可行。說小說比較受重視嘛!寶瓶放眼大陸,且母雞帶小雞的「這世代,火文學」小說系列-畢飛宇、魏微、盛可以、徐則臣,品質雖優,不也沒打響? 於是散文的我行我素,似乎也可以得到一些理解了。 豈僅走馬看不得三國,一些熨貼人心的文字,也得稍稍靜下心來才能領會。老出版人隱地多年來觀察書市,鑑照人心,幾乎成了舊社會傳統價值的代言人了,今年除了《一棟獨立的台灣房屋及其他》發發對台灣文學史的牢騷外,爾雅日記系列以《隱地 /2012》自己收尾,也算十年有成。在危疑時代裡,特別能給老讀者一柱溫暖爝火,又帶著點記憶裡的淡淡哀愁的,我覺得還有亮軒的《青田街七巷六號》、陳義芝《歌聲越過山丘》,或者再加一本雷驤《少年逆旅》。 老房子裡有悲喜交織的人生,編輯台上有飛灰煙滅的理想,今天是過去的延續,這三本充滿過往回憶的書,都和上一代產生著連結。《青田街七巷六號》和《壞孩子》糾葛出馬廷英父子兩代無法平復的傷痕,《少年逆旅》加上《目的地上海》是雷驤流離遷徙的破碎童年,《歌聲越過山丘》從逝去的文人身影,陳義芝隱然開啟了下一系列父親戎馬一生的〈戰地斷鴻〉。和以上三本比起來,陳文茜《文茜的百年驛站》裡女神卡卡、秋瑾、宋美齡和鳳飛飛寫得太搶戲,原本作為主軸的革命家外公外婆倒顯得不夠彰顯,算是熱賣背後的一點小遺憾。 .記述鄉土,從北溫暖到南 物與情,人與地,總是這麼臍帶相連,息息相關。在「偽鄉土」、「新鄉土」頻頻被小說界關注的同時,蔣勳《少年台灣》、阿盛《萍聚瓦窯溝》、賴鈺婷《小地方》,老少一致的寫起腳底下的土地來,竟是那麼自然。 《少年台灣》以介於微型小說與散文的形式寫台灣許多小鄉鎮,集集、水里、南王、望安、白河、九份,每篇設定不同的主角上場,流浪筆記,島嶼獨白,格外顯出蔣勳對成長之地的依戀。而小妹妹賴鈺婷這回 24節氣 24種心情,穿梭在農村與山林間,蓮潭鹽田,落日潮汐,找尋著往日回憶與和家人共處的時光。《小地方》這本書其實和節氣無甚相關,和前兩年范欽慧《跟著節氣去旅行》畢竟不同。在這書裡,看得出賴鈺婷技巧稍稍放下了,或許正在經歷自己的調整期,那樣專務纖巧終究是不行的,而她自己也察覺到了。文壇老貨仔阿盛,今年集報紙副刊短文而成《萍聚瓦窯溝》,並以此書榮獲 101年中山文藝創作獎。「瓦窯溝」原指他台北中和寓居處,只是阿盛的鄉土早已超越了地域,深植於語言之中,既瘦且酷的是他,簡潔又有勁道也是他,那些「無車用步輦」、「吃茇仔放槍子」、「壞囝仔濟出頭」之語,古雅兼俚趣,楊富閔要學到這份上怕還要點時間吧! 說到古早味與在地感,陳黎《想像花蓮》與吳敏顯《我的平原》是書寫故鄉的代表,只是《想像花蓮》主題有些碎散,吳敏顯筆下宜蘭的童年寫得稍微平直了些,沒能給讀者太大的驚奇感。有點像廖鴻基《回到沿海》和《來自深海》傻傻搞不清楚一樣。《來自深海》是 1999年的舊書了,同樣是討海、賞鯨、黑潮文教基金會,此番舊作再版竟與新書《回到沿海》及近作《漏網新魚》互打,主題重複過甚,實在可惜了。而今年鄭鴻生《尋找大範男孩》與辛永清《府城的美味時光-台南安閒園的飯桌》回歸老台南身世,青春之歌,家族合照,無言的男性加上溫婉的府城女兒,滷麵、潤餅、鰻魚湯,種種人情世故,厝邊頭尾,各有講究,一個遠違於台北都城,多麼令人思之溫暖的南都老情調。 .飲食散文多姿采各有味兒 說到吃,今年飲食散文不知道為什麼特別多,尤其加上田園樂活風,從愛亞《味蕾唱歌》、焦桐《台灣肚皮》、《 2011飲食文選》這種經典款,國宴與家宴,夜市與小攤,轉而為一種愛生惜物的生活態度。在蔡珠兒《種地書》、張讓《裝一瓶鼠尾草香》、凌拂《山城草木疏-綠活筆記》裡,女作家們不但耕而種之,採而食之,甚且計算食物里程,體會行道樹季節的脈動,感受感官世界與情慾的關連。這芭比的盛宴,如仲夏夜精靈的腹語,引得大男人劉克襄也來參一腳鬥鬧熱,寫了一本精彩的《男人的菜市場》。 《男人的菜市場》圖文並茂一如劉克襄早先那本《失落的蔬果》,是男作家在北中南各地菜場的生態筆記,舊路踏查。只見那大叔頭戴漁夫帽,身背藍紅條紋尬嘰袋,從埔里買到恆春,木柵買到花蓮,念念叨叨那些古早時代「失落的蔬果」都到哪兒去了?黃香瓜、草山柑、土芭樂、白蓮霧,土產與舊俗,在尋尋覓覓之間,交織出一片繁華多采的知識地景來。在這一片盈盈草木疏中,論文筆是凌拂、蔡珠兒殊勝,趣味則焦桐、愛亞為優。而對岸作家近年來,更把飲食和文學結合到一個爐火純青的地步了,例如馮傑與沈嘉祿。 今年馮傑的《一個人的私家菜-說食畫》,說實話早已超越了飲食,而且值得得到更多的注目。他說的是食物,畫的是寫意,談的是感覺。你瞧他說:「拍黃瓜時你千萬不能猶豫,必須手段利索,出手如風,心無掛礙。你這時心有旁鶩不行,你想毛主席也不行,你想鄰村女人更不行。必須想當下的這根小黃瓜。且必須是一刀下去,直截了當。如果要重覆再拍第二刀,技術含量必打折扣」。那種一本正經的不正經,有時還能結合了詩意,形容芹菜「有一種鄉村魔幻現實主義的氣息,在月夜裡飛翔」;收麥時節,一桶桶茶送到田間,「是盛了一桶金色布穀鳥聲」。畫筆與詩語,把北中原麵食文化與鄉村人情渲染得周緻極了。 打從今年大陸央視紀錄片《舌尖上的中國》橫掃兩岸,並出了同名繁體版書籍後,沈嘉祿《上海人吃相》、《上海老味道》、《魚從頭吃起》系列,也都得重新評估了。濃油赤醬本幫菜,弄堂房子石庫門,沈嘉祿〈當豬頭笑看天下〉、〈美女鴨頭頸〉、〈蝦爬子的華麗轉身〉、〈戲子的槍,廚子的湯〉、〈親王的味道,格格的吃法〉、〈咸亨酒店的氣場〉這些篇題,擺明了既是食經,又不只是食經,兼具知識與趣味,文學得很,太有味兒了! 還是閻連科說得好啊!「只要一個人可以把對名利地位的慾望轉生到對蔬菜生長好壞的擔心,人生就昇華到了一個新的境界」。蔡珠兒在香港住家後院種種菜也就罷了,小說家閻連科竟在北京近郊墾起地來。《 711號園》這部散文集展現了閻連科對周遭萬物的溫暖存心,草木昆蟲甚至農具,無一沒有生命,然而都市計畫最終以怪手摧毀了這逝去的天堂,曾經的美夢。《 711號園》文字細膩過人,反而蔡珠兒《種地書》這次在表達上樸質一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