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鈺婷:把靈魂、自我交付文字值不值得?
阿盛老師,和您談完「老」之後,我竟陷入不敢肯定自己究竟說了什麼的狀態。心裡擺盪著一點遲疑、一絲後悔,不停自我詰問:在書寫中揭露自我,暴露隱私是必要的嗎?那些識與不識,理解或不理解的人,將如何解讀我釋出的訊息,而我是否已準備好接受評價與目光?
老師,這些年來,我漸漸理解,這是散文寫作裡最艱難的一環。最難跨越的關卡,是自己退縮膽怯,無法確定的心。
從前,您常對我說,「放心下筆大是好。」若顧忌太多,支吾吞吐,遮掩藏匿,是寫不來,也寫不好的。像看透了我的性格,知道我心思隱斂、不喜張揚,慣於內掘自苦,時常思慮過度。但直視生命、生活,坦然回顧命運悲欣,確實並不容易。老師,您是否也曾和我一樣,害怕想像坦露之後的各種可能,質問自己,把靈魂、自我交付文字,值不值得?
阿盛:妳伸出手了,妳又交到了一些朋友
阿盛。 圖/施昭如攝影,阿盛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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鈺婷,寫作,就是該把心交給讀者。唯真誠足以動人。妳沒有暴露什麼隱私,妳說的是人之常情常理常事,人都怕老怕病怕死,對此,人都有同理心。所以,我認為妳談的恐懼變老以及受到老的襲擊,是誠實地與自己握手對視,也與他人握手對視。我亦讀者,我的評價是,妳伸出手了,妳又交到了一些朋友。
坦然回顧命運悲欣,很容易。老老實實,我沒有害怕想像坦露之後的各種可能,理由很單純,我信任讀者,我知道他們一定知道我是凡人,我也知道他們一定知道我不完美,而我以心靈託付的文字,正是彼此生命生活的交流管道,我打通管道,當然值得,妳打通管道,當然值得,別人打通管道,當然同等值得。
人人都曾經受傷,身體的或心靈的。以傷口示人,也許至少能提醒他人,看看,哎,可別像我一樣受傷。當這善意浮現時,任何關卡都會自動開啟,不需抬腳就可跨越。
賴鈺婷:我的心裡總莫名籠罩著病痛的陰影
賴鈺婷:您最清楚,我和同齡之人相比,在涉世未深二十來歲時,心口便承擔著一連串父母病苦亡逝的缺憾。對我而言,最初有意識的書寫,是從傷病掠奪後的體會開始。
內在的鑿痕深切冷峻。很長一段時間,我的心裡總莫名籠罩著病痛的陰影。老師,聽說現代文明病之一,名曰恐病症。乃在於耳聞目睹太多罹病、亡逝的衝擊,擴大投射到自己身上,轉而質疑、憂慮自己的健康。
我不知道,這樣的心理狀態,是否符合恐病的標準,但我卻清楚記得,母親過世後,我和姊姊籌備喪葬各項瑣事,復又回到一個人日常的生活軌道,母親癌末時昏沉的病容,和最終入殮時雙頰凹陷的枯瘦面龐,那模樣不時縈繞在我腦海。
當時我做了一項衝動的決定:請保險業務員詳列各式疾病險種,一口氣投保了包括殘障、重大疾病、失能、癌症、住院、療養、豁免等,我才二十幾歲啊,心裡想的卻是母親五十歲罹患癌症,五十八歲離開人世,奔忙育養四名女兒的病苦一生。
每年繳交保費時,總憶想起那時刻的心情。歡愛無多,人生有限。想及未老而先後病逝的雙親,我才知道,老之將至不可怕,可怕的是,老或未老而窮衰病亟。
阿盛:我聽得到妳筆下的嘆息驚呼
妳這方面的經歷確實較特殊,比多數人提早了一點。會因此產生懷疑憂慮,很正常。我不曉得那是不是叫恐病症,但知人都恐病,而且應該不是現代文明病。亞當第一次看見夏娃咳嗽喘氣時,料是也會擔心自己。
我不比妳豁達,每每想及昔日眼見親人生病而束手無策的情況,猶慌惶如當時。我曾送走許多長輩平輩晚輩,他們的病容至今無法忘記,自己也會心驚。但我真的不知道疾病險種有那麼多,就算知道,也沒有錢去投保。這是閒聊,無禁忌。我懂得妳的心理由來,也懂得其中的諸多無奈,祝福妳不會用到那些保險,金錢事小,健康最好。
妳書寫的關於雙親病苦的文章,我都讀過,也聽得到妳筆下的嘆息驚呼。確實,老之將至可以裝作不知,病苦就沒辦法刻意閃躲了,尤其是窮衰病亟,病而窮簡直衰亟了。我見過許多貧家,因家人病重而父母兄弟姊妹反目、親戚互相詬辱,幾乎完全不顧念親情與尊嚴,旁人亦覺不堪。所以,妳說得對。另,以後如果有什麼賺錢的好事,請記得告知,幫我脫貧。
賴鈺婷:如何跨越、跳脫疾病相隨的暗影?
賴鈺婷。 圖/賴鈺婷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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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是因為害怕病窮,或窮病的心理,當時年輕的我,才會近乎偏執地投保許多疾病險種吧!
有時我會神經質地數算現今歲數,換算比擬,設想這是處於父母生命中的哪個時期。常常想到母親生命終途,仰賴著每日動輒上萬元的生技高貴藥、營養劑,她最常擔憂病體若這麼拖耗下去,萬一還沒死,錢卻花光了,那該怎麼辦?
老師,或許您會笑我,但卻是真的,在書寫當下,我才意識到自己對於遺傳、體質、疾病的憂慮,遠超乎原先想像。我只好不斷自我提醒:養好身體,過好日子,希望能健康到老。老師,我想知道,在您豐富的人生閱歷中,是否也曾歷經疾病衝擊?如何跨越、跳脫疾病相隨的暗影?
阿盛:最怕的不是身體疾病,是人心的疾病
是啊,可能我們害怕病窮的程度不相上下,錢花光了卻還沒死,大概可以算是三大醫療悲哀事之一。另外兩大悲哀事,其一,有藥可救卻沒錢可花;其二,有錢可花但沒藥可醫。
沒有笑妳的理由。如果能健康到老,再好沒有了。我慶幸得到父母的好遺傳,每天醒來都謝天謝地謝父母。我也病過幾次。四十歲那年,寫完長篇小說《秀才樓五更鼓》之後躺平三天,夢中(不確定是否真在夢中)到過很多奇怪的地方,包括海底,居然沒有人將我送醫,直到我母親率家人北來,我醒了,當下立即意識完全清楚。事後,我沒有指責任何人,但心理受到極大衝擊,所幸,我一直自認天生天養天照顧,活下來就是天意,其他人事擺一邊吧 。
前年,車禍受傷,覺得左腳不太對勁,連跑三家骨科診所,我都有將車禍事詳細告訴醫師,醫師看也不看,都直接診斷為退化性關節炎,治療半年多,無效,我心裡不信,請教作家林育靖,到她堂兄的骨科診所仔細檢查,原來是膝關節挫傷了,轉北醫治療,由李建和醫師開刀縫合半月板,痊癒。此事,我也沒有指名道姓責怪誤診的醫師,但心理又受到衝擊。
我最怕的不是身體疾病,是人心的疾病。還好,我依然對人的性善保持信心,即使曾經有心理暗影,放幾次風箏看幾次海,也就消失了。我在小鎮鄉下成長,很明白什麼叫作天寬地闊,我深信,常保些些樂觀,自有青青生意。彼此朋友,建議參考之。
聯合副刊2016.06.13
下周一《文學相對論》主題預告
阿盛VS賴鈺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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