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的日子,我會將木造樓梯蹬踏得劈啪作響,推開頂樓陽台紗門,踮腳扯下晾衣桿的一頭,讓所有掛曬的衫褲順著竹桿溜下,想像大雨來襲前整座小鎮的陽光都被我收藏。我將臉埋進猶有餘溫的衣物裡,那時的陽光聞起來,好香。
然後,祖母會站在樓梯口望上喊:「都收好了吧?」我便會圈抱起收成品衝向樓梯揚聲對她邀功:「好了,你看。」像是完成一番大事業。
那是祖母教會我的第一件大人才能勝任的工作。也是在搶收衣物的同時,我發覺自己跑起來竟比祖母快上許多。
向眾神許願的方法,也是祖母教我的。
先是每天在家裡廳堂,祖母拉著我手,持香膜拜天公與先祖。年紀稍長後,多次春正年節,我跟隨駝背的祖母迂迴繞走鎮上大小廟宇,合掌匯報自家名姓、擲筊問卜求靈籤、磕頭謝天謝神,末了祖母總會湊近細問:「三姑的姻緣求未?」我點頭,她再問:「屘姑呢?」我再點頭,她又問:「海口的神明聽不懂國語,你是用台灣話說的吧?」最後一句探問我沒敢點頭,只心虛「喔」了一聲。「那就好,記得順便求祂讓你將來賺大錢。」
即便祖母從未言明,年幼如我也能領會她的心境,之子于歸才能讓她心安,而心安又遠比財富帶給她更多滿足歡愉。
然而,許多年月過去,未出嫁的姑母仍舊未嫁,已嫁的帶著女兒搬回娘家,祖母每念及此,總搖頭歎息。於是,每回燒香祈願的時間更長了,濃嗆的線香味道,以及金紙燃盡後在空氣中在她身上飄著盪著的煙絲,每每先於她穿堂入室,將樓屋與家裡人層層縈繞。祖母的背更駝了。
我的年少,因有祖母牽領而初識生活苦樂,但彼時青春正盛,好多想望之翅仍待遠翔。一年又一年,我對祖母擺擺手,成了點水蜻蜓、過路之客,在她的生命中來去。無事忙的時候,才回鄉坐在她身旁,讓她摩娑我手掌上的粗礪,讓她如我預期那樣,疼惜地叨念:「別再做事了,阿嬤養你。」
祖父過世當天,所有人在廳前悲哭忙轉,過了好久,我才突然想起獨自待在房內的祖母。走進臥房探視時,她正拄杖端坐床邊,抬頭望了我一眼,復又低首,皺紋深深的臉上判讀不出任何情緒,也無從得知她正駐足哪個回憶片段、匿入哪扇繫連過去未來之門。那時我想,她約莫是在對大家示演一個堅強的長者角色;又或許她對於早晚來到的生命終局早已釋然,因而刻意淡漠疏離。
初次窺見死亡與蒼老的邊角,我噤聲站立。
後來,牆上祖父的遺照慢慢褪色了。是這樣吧,人在身故後幾乎不占空間,只剩下一枚釘子與一小方牆面,被持香膜拜時才短暫顯明於有所求的後輩的心頭,年終掃除才想到為它撢除塵埃,而相紙,在哪一天終將淡黃如牆面。祖母近年來時時費力仰頭凝望的,該是自己斑駁如逝者的蒼蒼白髮與寂寞生活吧。
我看著持續老衰的祖母,害怕的想像與她相關的種種情節,想像日後當她被偶爾想起時,那日益刷淡的畫面。像她每隔一段時間就得重新整染的髮色,在不及上色的空檔,霜白滿佈,伸手撫觸便能驚覺歲月行過髮間造成的偌多縫隙。
她混濁的眼眸中望見的我,是什麼樣子?還認得出我是誰嗎?有時忍不住想這樣問她。
「怎麼不認得?你是我的孫女啊,我還能看見你臉上的酒窩。就跟我一樣。」
我畢竟真的問出口了,而她畢竟未錯認我。
「打開看看喜歡否?」她遞來一個方型禮盒。
我拆下繁複包裹的彩紙,拿出一面精巧可愛的梳妝鏡。我想像眼前這位佝僂老婦,為了孫女初長成,是如何艱難穿行長街短巷,等紅燈過馬路,走進不曾拜訪的文具禮品店,站在櫥櫃前方瞇眼遍尋,選定後舉臂告訴店員:「吶,就是那個,幫我包起來,要漂亮一點,是送給孫女的。」那時,祖母必定咧嘴笑了。但這一切,我事先全然不覺。
鏡框中,我與祖母挨擠著共享同一個畫面,有那麼一瞬,我真的以為自己成功閉阻時間之流,祖母仍未老去,不會老去。直到日後我發現她眼中之我與現實之我存有時差,原來,祖母忘了,我會長得更大。
曾經私心認定,即便我長大,祖母仍會一直身強體健。因此沒有準備,也來不及對殘疾有任何預想,祖母在近年陡然陷入不良於行的困境,無處可去、無事可為。
足不出戶的她,慣用擾嚷的電視音量塞滿寂靜的時間與空間,以餵養萎弱消瘦的生命。也許,在無數個日甚一日的衰老時光裡,她會想起家人間不愉快的摩擦;在細數過往的暖風晴日時,她能回憶起某個五月天,與家人共度母親節收到了祝福。只是,除此之外,她的生命似乎只剩周折反覆的等待,等待尋常生活日復一日去來,等待兒孫振翅高飛前的轉身顧盼,等待月圓或年節長假遊子歸家,等待關愛人與被關愛……。而等待的時間太久太長,她只好以電視新聞和戲劇連接家屋外的世界,嫻熟轉換悲喜來抵禦歲月流逝、巢空人老的傷感,時時複習底層記憶的末微細節,學習熟悉不熟悉的物事,靜靜的想、日日的老。
而我,過去一直不知該如何給予,乃至從沒想過要給予。直到多歷人事,我才真正明白她內心的沉傷。誠然,在她的晚年,我不可以一直是個缺席者。
也許,有一天,我將踽踽循著她的腳蹤,孕育護養子孫,而後習慣於所愛離去。那時,屋裡廳堂該仍有幾許向晚餘光折射,幾許香煙飄浮轉繞。並且,如同當年教會我許多事的祖母,我已初老。
─2011成大鳳凰樹文學獎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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