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剛剛打電話來說他明天回來。 自從他去南部讀書以後,我們連一通電話也沒講過,沒想到我居然會開始期待他回來。他的房間依然保持著一年以前的樣子,連棉被都散亂在床上,媽媽沒有整理,或者應該說,媽媽故意不整理的。不知道為什麼,他也都十九歲了,媽還要對他去南部讀書的事情大驚小怪,而且一年了,好像也沒有稍微對這件事情釋懷。 我記得很清楚,那個爭吵的畫面。就像門上那幾道凹陷而粗糙的刮痕,強烈地刻在我的腦海中:哥跟媽說他要到南部去讀書,媽就開始歇斯底里,直到哥受不了,衝進房間狠狠地把門摔上,媽也開始發瘋似地拿了掃把就朝門亂敲亂打…… 那時候我在房間裡,正躺在床上。 而且非常開心。隨著掃把叩打在門上的不和諧聲響,我的心逐漸輕盈地起飛了。 我不知道那份愉悅的感覺是否和現在期待的心情有幾分相似,但我那時候的確是這樣想的:「啊,那個討厭的人終於要離開了。」離開我的視線、我的家、我的生活,我的世界。 ● 自我有記憶以來,總是莫名感到寂寞,或者說我異常明確地知道自己是以單獨的個體存活的事實,因此內心有著一片深邃無底的空洞,像是少了什麼。就算有哥哥也一樣,我從來不覺得他給我任何依靠或輔助,甚至我從不覺得自己有著「弟弟」的身分,反倒像條被看不見的鎖鍊緊緊束縛著的無助小狗。 隨著年歲增長,我發覺內心那棟寂寞之塔的底層是如狗般搖尾乞憐的自卑堆疊而成的,這種體悟在每一次他對我破口大罵後就更加深刻。 他無故地對我所有的行為舉動都感到不順眼。我走路走快一點,他會說:「你是不怕被車撞死嗎?」飯吃不下,他會說:「給你吃這些真是太糟蹋了。」就連我只是看電視,他都會不屑地從鼻孔悶哼一聲,然後在嘴邊細碎地罵道「沒救的笨蛋」。 媽媽對這樣的情形也毫不阻止,頂多是對他使些責備的眼色,但他總是滿不在乎地離開。媽媽也不會對我說什麼安慰的話,頂多抱抱我,摸摸我的臉。然後又繼續離開做她的家事。 ● 小時候哥哥常請朋友來家裡,我卻總是一個人在客廳看電視。 我們家只有兩間房間,我和媽媽住同一間房,他卻有自己的房間,有自己的電腦。他完全不准我進入他的房間,而他每次就和他朋友整天待在那個令我好奇的房間裡。 我總是偷偷從房門些微的縫隙窺探,或者應該說試圖加入他們,但我總是獨自一人從頭到尾都待在門外。 直到某天,哥哥發現到我行為,他立刻對我大吼了一聲「走開」。等到晚上他將同學送出家門,便把我叫到客廳,劈頭就是一陣痛罵。 捱罵的我眼眶不一會就開始濕潤、紅腫,但我仍然強忍著淚滴。他看到我這樣的表情,卻沒有停下的跡象,反而罵得更大聲、更痛快,彷彿某些莫名的壓力在我身上不可抑止地宣洩。 有次,我趁著媽媽加班,哥哥補習的一個禮拜六下午,邀請幾個同學來家裡玩。 我是第一次邀請同學來家裡玩,其實並不是真的那麼想邀請誰或是跟誰一起玩,僅僅是想要嘗試請同學來家裡一次。 我沒有電動、沒有電腦,也沒有什麼玩具,所以只好幾個人擠在客廳的二十一吋電視機前拿著遙控器亂轉。但是我們一下就膩了。 「你家真的很無聊耶。」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也不曉得該怎麼辦。 「你都沒有電腦嗎?」另外一個同學問。 「在我哥房間,可是他不准我用。」 我正開始後悔自己為什麼要請同學來,背後就傳來鑰匙轉動門鎖的聲音。媽媽今天這麼早就加班完了。 不,是他的鞋子。當我看見那個漆黑而沾有泥漬的球鞋鞋尖,一股電流從腳底竄了上來。 但哥哥進門看見坐在客廳的同學,居然對他們點頭笑了笑。 事情當然不如他的表情那樣美好。 「這麼晚還待在外面,家人不會擔心嗎?」 雖然看似關心的問候,卻有著尖銳、令人不禁寒顫的語氣,同學們很快就察覺到那句話底下鋒利的責備意味。所有人先是愣了一下,然後便迅速開始整理東西。「哥哥好,我們就要回家了。」不知道是誰說的。 他就站在門口,監視著他們穿鞋、拿東西,下樓。 我心中有一股憤怒及羞愧開始在胸口翻騰,可是我知道自己仍然只是那條被束縛住的狗,無法又無力反抗。 我慢步走回我和媽媽的房間並關上門,但那時我真的只是輕輕地把門帶上而已,卻「砰」地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我開始恐懼又要被罵。 房外的腳步聲越來越大,越來越逼近,而我體內的憤怒與羞愧糾纏地湧出眼中,我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 然後腳步聲停了。我聽到哥哥進房間把門關上的聲音,很輕,很細微。 之後除了像是「吃飯了」或是「借過」等無關緊要的簡單詞語,我們就不曾說過其他的話了。連以往他看到我會破口大罵的行為也不再有了。 不久,他升上高三,每天晚上都十點多才到家,到家以後也總是關在房間裡。假日也一樣,完全不跟其他人出去,不跟其他人交流,平常也不運動、不打球,將自己鎖在自己的空間。 本來我以為那會是生活的轉機,但事實上卻不是這樣。 我開始注意到,媽媽從來都只會叫哥哥洗碗、洗衣服、倒垃圾,就算哥哥將自己反鎖在房間內,她仍然會站在房間外敲著門,即使幾分鐘內都毫無動靜,媽媽還是會站著等待,直到哥哥出來幫忙做家事為止。但媽媽卻不曾叫我幫忙。 不知為什麼,每次注意到這樣的情況,總使我感到一絲莫名的不舒服。 為什麼不找我做呢? 媽媽說她上班累了,但哥哥看起來也很忙。說是希望哥哥幫忙分攤壓力,我卻隱隱覺得這是一種異樣的撒嬌,帶有信任的撒嬌。哥哥總像是一尊雄偉的雕像,能夠承受所有的責任苦難。而我呢?我卻像被放逐似地,只剩自己一人在荒蕪的家中漫無目的生活著。 那段時間裡,我不斷察覺內心情感的天秤正逐漸歪斜,並且在這樣不成比例的他的堅強與我的軟弱之間,流著一條嫉妒之河。 ● 就在最近,他去南部後,我才有機會偷偷進到他的房間,完整地看見裡面有什麼。 裡頭除了桌上一台電腦、一張床,其餘地方都堆滿了書,書上積著一層厚重的灰塵。那些書全是我絲毫沒有見過的,邱妙津、三島由紀夫、普魯斯特…… 問號像一場霧蔓延開來,本來已經漸漸平復的心中那些不堪的傷口,又開始撕裂般地作痛。 我想起升上國中後,就不曾跟誰提起過我有哥哥,連來過家裡做報告的同學也沒有察覺。我想,如果他視我為無物,那我也這樣對待他吧。 然而這比想像中還難做到。我內心的負面情緒已經醞釀成濃厚的黑暗,強烈的黑暗侵蝕著我,像他過去那樣進入我的世界般橫徵暴斂地將一點最後所剩的微弱光亮也吞噬殆盡。 我無法對他視而不見,相反地,我開始注意他所有的舉動,並對他所有的舉動都變得無法諒解,將他所有的舉動都曲解成帶有對我不利的目的,然後讓自己更加地憎惡著他。 每當我不想看見他時,他總是大剌剌地從我面前走過;當我開始憤怒,開始期望他再次經過我面前,好讓我可以完整地展現對他的怨懟,他又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不再令我感到無助的恐懼及自卑。反而是他的一切驅使著我更加厭惡他,並對此有著無比的快感。 上國中以後媽媽把房間讓給我,她每天晚上睡在客廳。 有段時間裡,我把午餐錢都存了起來,拿來買許多BB槍,並且做了一個靶黏在牆上。 我將這個靶當作我哥,在靶面寫上討厭鬼、惡魔、去死等那種小學生才會互罵的幼稚低級又不堪入目的字眼,然後分別用每一枝BB槍朝靶心射擊。每粒子彈在靶心上碰撞出的凹陷都像是我在他心上刻印的傷痛和記號,靶上越來越多的痕跡讓我感到無比的開心及自豪。 我不斷藉著重複這樣虛擬的射擊動作磨利我的眼神,以及恨意。 但是某天,這個靶被他看到了。不知道為什麼那天他那麼早就到家,我進房間的時候就看到他靜靜地站在那面牆前,凝視著靶和上面的字。我簡直嚇傻了,開始在慌亂的思緒中搜尋貌似可靠又可以隱瞞我的恨意的藉口。 我感到血管膨脹並在臉頰上展開一陣紅潮,心臟強烈撲通撲通跳著。令我驚訝的是,在那一瞬間,我居然對自己以往那樣理直氣壯產生的恨意感到無比羞愧。 一不小心,書包鬆脫掉在地上,他才注意到我。 但是他什麼也沒說地就走掉了。 我幾乎忘了接下來我的所有動作跟內心的感覺,記憶成了一片讓人無法忽視的空白,就像他走出我房間的那張臉平淡而無味。 那之後我們卻仍然過著一樣的生活,相應不理,好像沒有發生過什麼事一樣。一段時間後,我開始安撫自己,其實他可能並不知道靶上那些字眼的意涵,又或許他根本不是在看著那面靶的。 但我隱約地知道這是某種程度對自己的欺騙,但這樣的欺騙是出於保護自己的,為了讓自己不再自卑,為了讓自己能有一個正當的理由去掩蓋過去強烈滋生的恨意,我好像也只能這樣欺騙自己。即使如此,仍像是踢到道路上的小石子般,就算那並沒有致使人摔得鼻青臉腫,但確實是踢到了什麼。 不久,他就決定要去南部讀書了。 而我好像也就再也沒有請同學來過家裡。 ● 之後的日子,媽媽對我的管教也越來越鬆。每天我都待在學校打球打到操場熄燈,然後到學校附近的泡沫紅茶店閒晃到十一、二點才回家。回家時,媽媽總是坐在餐廳看著哥哥的房間發呆,對我的動作也都幾乎不聞問,當然成績也是。 一天晚上打球時,才剛投了幾球就下起大雨。隊友C便邀我去他們家換衣服,順便吃晚飯。 「你們怎麼淋這麼濕?趕快去洗澡!」一進門他媽媽就熱切地招呼我們。「C的衣服size應該跟你差不多,可以先借你穿。」說完就把我推進他們家浴室,而C在他爸媽臥房的浴室洗。 洗完澡後我們就在C的房間裡玩電腦。 C的房間很大,桌子書櫃也都很大。到處都是漫畫書跟模型,連床都是雙層的上下鋪。 「哇你床是兩層的喔,跟誰睡啊?」我問。 「我哥。」 「你哥跟你用同個房間喔?」 「嗯。」 「你哥多大?」 「高一。」 「差三歲?」 「兩歲多。」 不知怎麼地,我漸漸開始恍神,覺得四周的事物正在緩慢疏離我,空間像是被扭曲了,看到什麼都覺得不正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