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右鄰是間工藝社,以木為材雕刻佛像,漆上色彩鮮豔的妝,著衣,而後開光。半成品佛像小至供奉桌上型、大至乘轎遊行款,各有神妙,只是未成仙前經常委屈擠在幾坪店面裡。
佛像店老闆吳董白淨斯文,老闆娘雅欣則笑容盈盈身段玲瓏有致。吳董當然有雙巧手,釘鎚敲打細筆臨繪成就莊威神祇;雅欣則具一張巧口,頗能招呼來往人客。但究實說來,吳董口才並不差,能言善道民間信仰典故;雅欣手藝也不賴,經常做些小點心分送街坊鄰居。
吳董夫婦與父母多年相交,彼此雖不是推心置腹的友人,但因接觸密切、互釋善意,曾數度相邀同遊山林果園。我和雅欣阿姨談過幾次,繞著淺薄的話題打轉,吳董略帶鼻音的聲腔更不投我緣,不過也說不上討厭他們,誠心微笑點個頭,稱讚阿姨送的涼糕好吃極了,我是辦得到的。我不很願意待在店面更久的原因其實不在人,未完成的佛像令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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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無特定宗教信仰,喜歡唱聖歌也隨俗拿香,但拜拜時又不知該睜眼還是闔眼、不知哪個香爐該插幾炷。我可以望著天空中的一片雲、捻起海灘上的一粒沙,感動得淚流滿面,但很難痛哭流涕膜拜一尊雕像,具體化的神太似人。然而小屋裡排排坐的神明如此逼近,我這不虔不淨沾葷妄想的軀殼,是否被一覽無遺?吳董說:放輕鬆啦,點睛前未有神性,開光後則萬不可瀆。吳董真個輕鬆,手持彩筆談笑自如,來客吐檳榔汁在佛像旁盆栽裡,或開黃腔解解悶都無妨。
偏偏我是個在滑坡理論上煞不住腳的人。所謂滑坡理論,以墮胎為例,贊成懷孕初期可以拿掉孩子的人認為,受孕前三個月只是生物學上單純的胚胎,可以不當「人」。但三個月是十二周或碰運氣的八十九到九十二天?誰能肯定受精時辰?三個月前胎兒果真無靈無感?如要爭議,若非堅決反對墮胎,則時間點永遠無解,生命綿延,沒有階段式跳躍的時機可以拿捏。樹木通往神像之路,魔術般的開光儀式同樣說服不了我。
我一方面不信,一方面又迷信得不可救藥。
雅欣知我嗜茶,考上大學時,她送來附有濾網的不鏽鋼小壺,圓嘟嘟的壺身恰能沖滿大馬克杯,很適合一個人沏茶苦讀。
我隻身在台北唸書而後工作,並不常返鄉,縱使回家也不會去串門子,偶然見面,招呼一聲。雅欣的名字仍經常摻在家常閒話裡:雅欣拿來的竹筍,雅欣送的木凳子,上周與雅欣一道去採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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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吳董出現在我與母親的長途電話卻是頭一遭。母親說:昨日吳董臉色倉皇來訪,說早上出貨翻覆折損慘重,要先由別家工廠調借材料趕工以維持商家信譽,懇求父親出借五十萬應急,週轉一兩日收到貨款即還。事出突然,他疊聲道歉。五十萬?!父親大驚,月底所有藥商同時湧來請款,加上發放全數員工薪水也要不了恁多,家中怎會有這些鈔票。吳董眼眶泛紅低聲下氣:麻煩您領給我吧,三點半前我一定要存進銀行啊,不然,不然,我們……
父親借錢與人向來千萬謹慎,謹慎得不近人情,但他說這般不近人情才能長遠保持親情友情,並且維持小家庭的安定。數十年來當然有些人來借,他只答應過一位至親及一位好友,他們開口二三十萬,父親考慮後掏出三五折。父親說:錢借出即要有覺知,是拿不回來了,如捨得下才點頭。果然兩筆都沒有下文。好友原先偶攜家帶眷來看病,如今不好意思出現,大約光臨別家診所;有時遠遠打了照面,便別過臉或繞彎路。至親沒再來家裡走動,有回父母去拜訪他的雙親,做母親的直說抱歉借了錢還不了,替兒子陪罪,父親遠道探視的孺慕心懷尷尬收場。於是父親更強化他的思想,借錢給親友,送走的不只是錢,很可能還有情。父親當時出借金額已經思索,並不執著收不收得回,但同時遺落的感情,卻不易釋懷。一時拮据的兩位都厚道良善,但一筆債卡當中,他們與父親都再也親近不起來吧。
幼時不懂父親的堅持,明明定期或不定期樂捐為善,扶助素昧平生的人,何以狠得下心拒絕相識者。但出了社會,有了收入,被借過錢,見了財務引發的紛爭,逐漸明白父親說的理。
所以父親居然就急匆匆地奔走銀行東湊西湊,捧著牛皮紙包走進吳董店裡,事後全家人都覺不可思議。大概是「救急不救窮」的俗語,讓父親忘了他借出的一樣是辛苦掙來的鈔票,並且可能一去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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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便有消息傳來:吳董與雅欣簽賭欠下鉅額,愈撒愈多愈陷愈深,利利相滾終被錢莊逼債,借遍了鄰舍親友。一家人不知何處避難去了,鐵門深鎖。
父親錯愕至極,沮喪至極。「我像個笨蛋。」父親很少用這麼重的字眼。
我和母親都很惋惜,那之後好一陣子,我們想買件衣服吃頓好菜時,便會想起那疊厚厚的鈔票。不過我們更心疼的是父親,錢畢竟是他賺的,而且這次欺騙戳傷了他理智判斷的自信。
當左鄰右舍串連要訴諸法律時,父親並沒有參與,他不想再賠上更多的時間跟精神。但確實很難原諒,尤其不久有傳言來:雅欣對旁人說,父親會被借這筆錢,是他的劫數。又有人說:當雅欣知道鄰居朋友聯合要告他,一副對人性失望透頂的模樣說,沒想到你們會告我,居然這樣無情啊。然後聽說:他們讀高中的兒子出了車禍。
幾個月後,右鄰搬來新房客,同樣開起佛像工藝社,新老闆周大哥據說是吳董的徒弟。我沒再進去過,這回倒不是因為佛像令我心慌,我只是不想見到吳董傳人。
兩三年後,有次回家發現周大哥的喜帖,訝異父母竟要出席,父親說:終究是鄰居,況且周大哥是踏實的人,師徒傳承的是手藝不是性情,為人處世還是寬厚些好。
吳董與雅欣的名字很少再被提起,偶爾談到,搖搖頭嘆口氣,想著他們的兒子傷勢是否完全恢復,成長過程苦不苦、怨不怨。
前日與母親通電話,母親問我正在做啥,我說剛用五十萬的茶壺泡茶喝。母親愣了一會兒,會意過來笑道:這麼說來,我也正坐在五十萬的凳子上同妳說話呢。
─人間副刊2011.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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