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第一次看見「有香蕉樹的院子」，我便記住了這幅畫。
不記得是青果合作社還是農會贈送的月曆。那個畫面彷彿熟悉又有些異樣，但無論如何那兩棵香蕉，啄食的雞隻和畚斗，婦人的姿態，我是再熟悉不過的了。畫中婦女的大襟衫是阿祖那一輩人穿的衣裳，上了年紀的婦人通常穿玄色衫褲，洗得有些褪白，顯出棉紗素樸的質地，觸摸起來也像老人的涼涼柔柔的皮膚。
在涼涼柔柔的香蕉綠蔭下，童穉的眼睛，張看著，如同陽光一樣無有差別，只是喜歡。畫中婦人腳步輕輕擦過地面，隱隱約家常的應答話語在流轉。似乎有一兩聲鳥雀鳴叫呼應著雞隻偶爾的咯咯聲，小狗賴在陰涼處貪睡。香蕉的大葉片搧著涼意，依稀是日日午睡醒來聽見什麼人在走動，什麼人低聲在談話。人聲，一如陽光，驅去了午睡糾纏的夢魘。那畫家將鄉村的某一處畫上畫布，然而童穉眼睛裡還不明白畫裡有些什麼異樣於現實的一角。
在現實的庭院一角，清晨時分，每周會有賣日用雜貨的婦人，搖著皮鼓，停下她的腳踏車，後座架著一座隔著層層細格的木櫃，宛然一座流動的百貨公司，細格裡擺著明星花露水、痱子粉、毛巾、香皂，紐扣針線，層層美麗繁華，看之不盡，卻是小孩相隔呎尺但手不能觸的琉璃世界。那婦人是鄉間流行時尚的傳播者和歸納者，姑姑嬸嬸們圍著貨車，謹慎細細挑選一針一線，計較著一元五角錢，卻又流連不忍離去，可是廚房裡的爐火，屋裡的嬰啼，聲聲呼喚。更熱鬧的是過年過節前，家家在石磨旁順序挨粿，一身是汗，鍋爐蒸籠水煙沸騰，四處木屐叩叩叩，雞鴨貓狗為閃避人的腳步匆忙逃竄，那有香蕉或含笑或桂花的庭院，一時色香味俱全。
有時出嫁的姑姑們回娘家來，大家聚在庭院涼蔭處聊天，時而她們敘說生產過程的慘烈驚險，卻又說得那麼興奮神采飛揚；時而也壓抑著聲音談說婦女病，我挨在母親身後，聽得驚訝又駭異，那是我接受到的健康教育第一課。她們也說起在外鄉的生活，那些九塊厝、鴨母寮、大車路、阿里港云云的陌生地名，聽起來熠熠發光，因著具體事物與動物的形象，彷彿藏著古怪奇異的故事，我的小世界也因此變得寬廣有趣了許多。
直到許多年之後，再見那幅畫，是在台北市立美術館。隔著層層玻璃，還有太亮的鹵素燈光，整個畫面反光爍爍，彷如一段記憶，被切割下來，放在強光下檢驗，熠熠生輝卻形象模糊。這時才認識了本土老畫家廖繼春。這幅畫是他在一九二八年入選日本第九屆帝展的作品，據悉此畫取景自他在台南住家的院落。同時期還有陳澄波、陳植棋以台灣風光為題的作品也入選帝展。或許在日本人的眼光中這些畫作帶有南國情調的風景，於我，卻是切身的生活場景，閃爍著生活的光影和鄉思。我在畫作前或左或右，或前或後移動，試著避開散亂的光線，要找出一個適當的看畫角度，有如久違的故人，一時找不到對話的切入點，在一陣支吾退讓之後，終於相視而笑，以一口熟悉的鄉音敘談。
畫中，彷彿是初夏的溫度，空氣是乾淨清爽的，如同晾在竹篙上輕微擺動的衣裳，雞喙輕啄日光，淨爽的地面咯咯回響。彷彿午寐之後，人還有些慵懶，動作有些遲疑；而人聲悄悄，但目光互相牽動，左方的婦人手中或忙著剝花生，或者揀豆子，目光望向右邊的兩人，不動聲色等待著一次話題的發生。流風輕輕襲過，而那陽光，有些傾斜了，薑黃而清亮，斑駁的牆面因為陽光照耀而有嶄新的容光，香蕉葉因承載陽光而輕輕搖擺，而整株香蕉樹沉靜得幾乎要散發出香氣了。地面樹影交錯，一閃一爍之間顯得善解人意。也許是光線和陰影與時光交揉沉澱，畫中顏色顯得醇厚，褚紅的地面，深綠的蕉葉交織出屬於島嶼南方的色澤。
看過形形色色且中年世故的眼睛，我已不再追求視覺的新奇震驚，更喜觀看順眼順心的作品。就像在讀過佈滿刺鐵絲網般句子，拗口又聱牙的翻譯小說之後，需要讀讀唐詩宋詞來順順氣。儘管在無數的院落中，其間有婆媳的齟齬，有妯娌姑嫂的家常是非，心機耳語暗湧，流長蜚短波動，時而潑辣，時而苦澀，幸有這樣一個院落涵容疏通，所以大有餘地。一個日夜過去，風波便遠了。
風波遠了，太陽依舊照在院落裡。蕉葉陰影下老人踽踽走動著，閒中仍然忙碌，有人要帶孫子，有人照管菜圃，有人豢養大群豬雞鴨。即使在忙碌，路過誰家門庭，也能意態閒閒停步說幾句話的。都是日常問答，都是家常事，也沒有什麼事，話說起來卻是駢散頓挫有致，句句有柴米油鹽的細節，聽來真教人心喜。老人，最不宜一個人生活了。
一個老人守著一間屋子過日子，最是清冷了。如果，如果有一個理想的庭院。朋友的母親老年罹患了憂鬱症，她認為，如果有那麼一個院子，能讓母親和親戚友朋聊聊天，說說話，病情大約就可好上大半。久住的都會公寓、電梯大樓，彷如冰箱，拉開門，琳瑯而燦亮，關上門，裡面黑暗，冰冷。我在想，「有香蕉樹的院子」彷彿古早田園牧歌的竹笛聲，活在其中自然而然生出一種堅韌的生命力，這也是我經歷長久的生活磨損之後才有的領會。因而特別想念那樣一個有人情溫度的鄉村院落。
＊＊刊載於聯合副刊2011/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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