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已接近晚間十二點，正在思索論文的我，聽著菲利浦葛拉斯的音樂，就是那位被稱作「極限音樂」大師的作曲家，這類音樂的特性不在於歌曲音節的繁複，相反的，通常是某些特定的音符不斷反覆地奏著，有時由淺而重，從中加點變化。近來我陷入這樣的節奏裡，那樣的演奏方式，像極了日復一日的生命。還有還有，我們一起輕盈地長大，到現在面臨些許課題，好似增重了不少，不也是由淺至重的旅程嗎？不過最讓姐姐注意的，就是在反覆中那一點點的變化。
妹妹，妳跟我相差六歲，聽起來的間隔並不很多，但以姐姐目前二十四歲，就讀研究所邁入第三年之際，妳才剛脫離高中聯考，等待放榜，腳步尚未跨入大學。對我而言，升上大學，以至進入研究所就讀，會使人轉而趨向獨立，知識擴展迅速，是不規則的運轉，因為那已經脫離考試卷上對錯分明，或者有固定答案的檢驗，人生未來的走向是申論題式的作答與辯證。在法律上則有「成年」一說，若是以性別的觀點，可以大膽的歸於由「女孩」走向「女人」的蛻變期。但是姐姐的成長過程大抵還是漸層式慢慢推演的，而妳卻是在嚮往學院的喜悅情緒中，提早先被抽問關於女人的私密細節，從乳房開始作答起。
也許因著我們家對於健康的重視，還有妳自身對於身體的敏銳度，我能臆測妳在觸摸到乳房似乎有異物的當下，可能先是疑惑，接著不以為意，安慰著自己正處於月事要來的周期中。但是日子一久，卻未如期地消失，於是妳開始緊張。記得某天焦慮地搜尋論文資料的當下，妳先是低聲的喚我，接著急促地說：「我的身體好像長了東西，姐，妳可以幫我看一下嗎？」我們一起進到浴室，我觸摸著妳右側的乳房，那是我第一次接觸自身以外的部位，反覆逡巡之後，確實有一塊略可移動的狀物在裡面，妳說輕壓時是有痛覺的。我們等母親下班後即說出，母親即要我立刻在乳房外科幫妳掛號。
對妳來說，這是一件大事，即使不乏感冒、胃痛、過敏等生病經驗的我們，對於乳房這樣女性特質的性徵，基本上仍處於懵懂狀態，而妳肯定還夾雜著恐懼，妹妹，這一陣子因為妳，我也重新認識了自己身為女人的事實。妳問診的科別大部分是女性患者，但是幾乎由男醫生診斷，初診當天，妳確實是扭捏的，剛好遇上實習醫生跟班，一雙醫者的手與兩雙醫療的眼睛，多少造成妳不安。每次聽母親道出她在婦科的診療經驗由最初的尷尬到習慣，總以為那離我們還遙遠，殊不知母親的習慣過程，其實代表著女人隱微的演變史。在陌生人面前褪下胸罩的剎那，那會是怎樣複雜的心情？一個十八歲的女生。
觸診之後，醫生馬上為你安排超音波掃描。陪妳在走廊上靜候護士喊名時，前面有位女子哭得眼睛都紅腫了，她那種靜默落淚的方式，讓我們面面相覷，在偌大的醫院裡，每個人都懷著自己的心事，對於別人的痛，我們往往只能試圖理解，而無法真正體會。輪到妳進入略顯幽暗的超音波室，面對那一大折簾布，這裡不是我們試穿美麗衣裳的換衣間，在轉輪聲中掩起的氛圍，要展開的是妳與醫師的對話。妳光著上半身，護士為妳蓋上薄被。
妹妹，我後來思索幫妳看診的醫生，給病人的感覺很穩重，是那種符合病人想像的醫者，當我們對某人「放心」，一定程度上即代表著信任，不過他的問話方式卻問出更多惶恐。他拿著儀器在妳塗著潤滑劑的胸前來回掃描時，停在黑影最明顯的地方，螢幕上有如一塊隆起的泥濘，究竟是甚麼時間攀爬到妳體內呢？「確實有長腫塊」，醫生沉默好一會，專心地看著螢幕，我們隱匿在黑洞裡靜待回音，他接續問「妳現在幾歲？」，妳突然眼眶泛紅，緩慢說出：「十。八。歲」。
「醫生，那這是怎樣的腫塊呢？大約有多大呢？」我趕緊諮詢。「還不算太大，等下得進行細針抽取，做檢驗」填完同意書，被抽出的並不是我觀念中的酡紅，而是介於透明與淺黃間的濃稠液體，它們即將決定一個女人的命運。在疾病尚處未知的情況下，那一句冷靜的提問：「妳現在幾歲？」當時令我震撼。姐姐一方面歸之這有助於疾病的判斷，一方面也暗想，那個問話蘊涵強烈的殘忍性，既有乳癌與青春年華的傾軋，也有好像要做甚麼心理準備的不舒服感，妹妹，當時我並沒有告訴妳。護士請我們下個禮拜回診。那天晚上，睡眠狀況一向良好的妳，失眠，我們斷斷續續聊了一整晚，猶如重返小時候。
後來幾天妳勤於上網，查閱乳房的相關訊息，有時妳甚至去雅虎知識搜尋，企圖從現身說法的隱匿群眾找到類似情況的同伴。也許，人在一生中是極少有如此正視自己的機會，我們經常以忙碌、壓力、煩惱覆蓋住器官，鮮少撥出時間與它們談心，或者冷落它們，以至於在疾病降臨，往往耗去更多心力訴說對它們的在意。妹妹，這個時候我感到自己身為研究生的虛無，曾經跟妳略提過我研究的方向是醫病書寫，房內的論文資料，堆疊出龐雜的知識系統，在我不斷引用與闡述作家們的文學技巧和疾病意涵，以及強調人文醫學的重要性，我發現自己能給予妳的竟然很少，「別擔心，會沒事的」，短短一行，對妳反而實在。
不過是一個禮拜多，等待的滋味卻很漫長，異常焦躁的母親總叨念：「如果是惡性的該怎麼辦啊？妳的一生就毀了啊……」而父親則過於冷靜：「妹仔，我跟妳說，良性的話當然只要做個小手術就好，如果確定是惡性的，一定要整個挖除，婚姻的事就別去想，不會幸福的。」如此的疲勞轟炸，連我都產生不耐，疾病內的種種揣測與壞念頭殺傷程度其實不下於病症本身，但妳聽見父親後面那段話，卻是認真的思考些甚麼。妳想到愛情？結婚？妹妹，我們是這樣的不同，每次提到婚姻話題，父母總喜歡間接開導我，他們擔心我的不婚思想，老來會孤單一個人，妳雖未完全認同我的看法，卻也從不跟我爭辯，妳對愛情有嚮往，妳希望有人陪伴與分享。妳知道嗎？父親的話教人察覺，原來一個女人的幸福一部分得建立在完好的乳房裡，這是不是女人的欠缺呢？我們對於乳房的介入是否反而比異性對我們的想像還來得萎縮呢？
大學時我曾看過一部電影《乳房與月亮》，裡面敘述一位小男孩，經常對月亮訴說，希望能夠擁有專屬的乳房，後來他愛上了外地女子的乳房，片中的乳房接近思無邪，她的袒露是自然，儘管裡面仍包含男孩的無限愛戀。但是生為女身的我們，可以如何想像自己的乳房呢？靜止在胸前的時間？兩位銜著玫瑰的舞者？崖上的炯炯雙眼？妹妹，妳開始覺得這道習題比較有趣了，而我慶幸，妳以後有更多的時間為乳房造句，檢驗報告顯示妳是良性瘤，討論之後安排三天後動手術，以防轉為惡性瘤的可能。朦朦朧朧，月亮也許真的默默庇護著我們這些女身。
換上乾淨的手術衣，妳安靜地坐在等候室裡，我從窗口望見裡面正播放著熱門的鄉土劇，以排遣病人的等候時光。也看見一對老夫妻，在第一道電動門開啟時，妻子如何給丈夫一個擁抱，堅定地等他回來。而有些患者是躺在病床上直接被推進去的，來來去去的身影，光影交錯，妳的記憶留下哪些呢？它們會通過濾網，篩成果實，化作結晶，輸往妳的心室。我跟爸媽藉由螢幕看著妳被護士牽引，準備進入手術房，妳有像小學的時候那樣數格子嗎？一、二、三……一、二、三數著自己的步伐，直到妳躺上手術台那一刻。妳看得到血紅的花朵在妳面前噴湧嗎？妹妹，我想知道那些時刻妳在想些甚麼？
開刀結束，我們在恢復室的門口外面迎接妳，妳穿回便服，有股晴藍的氛圍，體內彷彿住著雲，只是三十分鐘的手術，隱隱約約，我覺得妳不再是之前的妹妹。一個禮拜後陪妳回診，我們一起在廁所內撕開敷料，直視傷口並輕微地撫觸它，妳說以後想幫它照張相，這一切如輾過的痕，當我幫妳貼上美容膠帶的瞬間，我知道它會漸漸淡化，直到有天消失不見。然而到那個時候，妳已經是另一個女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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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2011.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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