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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5-30 09:37:10| 人氣469|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文友新作】別父歌(上) — 白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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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米各

我二十三歲時,甫從遼遠北國留學一年返台。某日母親同我說:「你父親將自洛杉磯返台滯留兩星期,想會會久未見的你。」

「不要。」我蹙眉回應。

「生作白家人,體內究竟流著他的血液。」母親感嘆說。

「憑什麼我要見他,我不如割腕,讓那骯髒污穢的血噴湧而盡。」我咆哮狂吼。母親上前擁抱,試圖安撫突如其來的猛烈情緒。

「他這趟是有心特地想同你和解的。」母親柔聲勸。

父親同我的關係向來緊繃。自他罹患急性精神分裂症,同全家族移民至美西,與母簽妥離婚協議後,我們鮮少聯繫。童年家暴翳影徘徊我心。母親變賣兩棟祖產,供父親於加州修畢服裝設計學業。怎料,近年從旁枝遠親口中知曉,彼時父親行反間諜計,雙雙騙欺奶奶與她,佯稱對方抗其志願,好自兩方揩油獲利。領取雙分學費生活費,據稱,父親就學間不曾穿過重複衣裳,他遛新車,課餘時購物壓馬路,長假遠行設宴閨蜜,生活愜意。

在我心底,他是自私可鄙之人。父親獨立就業後,沒付過一毛撫養費。針黹家計不腴闊時,為擔母憂,我曾致電父親冀求金援。換來的,卻是嘲諷酸語。「錢錢錢,只知道談錢。你母親就這樣教導你嗎?」父親在話筒裡甕聲甕氣道。

2

「他這次自己回來嗎?」我問母親。

「想當然爾,跟賴瑞一起。」她回。

我冷笑一聲。賴瑞是父親的伴侶(據父親語,入美國後他終於能成為「真正的自己」),加州同志婚姻生效當天打算攜手共度此生之人。我與賴瑞打過照面,升高中那年暑假,父親假藉奶奶病危之名,將我與母親拐至洛城探親,實則想讓賴瑞同我相識。猶太裔的賴瑞長父親數歲,高大墩胖,標準西岸休閒打扮,滿臉雀斑皺紋外,堆著虛浮的笑。一米八的父親在他身旁,總嗲聲媚氣撒著嬌,並不時將頭依偎在賴瑞肥厚的肩膀上。賴瑞在市立小學工作,是位特教老師,常伴智力發展遲緩的孩童們。

「有意重修舊好,父親定是步入更年期了。」我對母親說。

「此話怎講?」

「國高中課本,稱男性更年期徵狀,為離職後歸巢期,急欲重返家庭另尋重心。女性剛好相反。」

「不知該把你父親類別男性好,還是女性妥當。」

母親的幽默稍緩我先前的緊繃情緒。不忍置她於艱難處境,終應允,趁父親回台時晤面。「僅一次。而我拒絕單獨跟他與賴瑞相處。」絞緊眉心,我對母親正色交代。

為活絡場面,母親打算是日晚宴上,約上小舅公與湯姨。

不作聲。只因我從未喜歡過小舅公。倏地憶及,一年前赴莫斯科留學前,母親屬意替我投旅遊險,意外險。彼時,職業百變的小舅公恰任職保險業務,聞此,遂脅母親將保單簽予旗下。會晤地離家近,出門前,我索性搭上運動棉褲夾腳拖。小舅公將摩托車停在我面前。壓印蓋章後,他用眼角餘光打量我,乜見夾腳拖鞋,竟當街斥:「穿這番邦鞋上街,可不丟人?老沒家教。」

小舅公僅年長父親數歲,是父系家族裡,極少數未移民的滯台者。早些年,老太爺與小舅公同住。母親常於周末攜我至舅公家探訪。老太爺是父族裡我唯一親近對象。他總拄根暗沉色澤木枴杖,從逼仄甬道慢悠晃步至客廳。套件寬鬆素色短袖衫,鐵灰寬腿西褲,老太爺更將那稀疏霜白的髮,一綹綹,仔細用玳瑁梳抹髮油側分定型,好遮蔽禿濯的天靈蓋。

他身上瀰散一股鬍後水摻混淡古龍水的香,微笑的彎勾眼深邃沉瑩。「瞧這肥腿。嫩呦。」老太爺會將我一把擁入懷,愛憐地捏我,親我,抱我。

對此,小舅公很是羨嫉。

老太爺年輕時據聞無比嚴厲,斯巴達式持家法,一口令一動作,若忤逆,男女不拘鞭刑掌摑伺候。老太爺往年是名建築師,倜儻多情,背著妻兒在施工地伙房裡勾搭年輕廚女。小舅公是私生子,奶奶的同父異母弟。

小舅公自幼冥頑,青春期後更趨反骨,屢屢頂撞其父。老太爺盛怒下,將他送至沙烏地阿拉伯,眼不見為淨。

小舅公依親於中東巨型營造廠工作近五年。回國後,自家公寓矮櫃上,仍擺幅鍍銀繁花百果相框,裡頭擺放那幀,一望無際沙漠裡,他身著長袖及踝雪白傳統道柏棉袍,頭戴紅白格紋長巾之影。有別其父之雅,小舅公渾身粗獷氣。三分頭,肌壯力博,他且將膚色曬至黑黧,刻意蓄的仁丹鬍濃密莿硬。其雙頰坑疤滿布,毛孔之粗,恍若仍深嵌往昔,自利雅德強襲而至的乾旱沙。

慘遭「流放」,回國後依舊浪子作風的小舅公,卻異常想念中東。復述再復述,味蕾上,那覆著蜜椰棗,無花果乾撞擊駱奶的香。他愛當眾人面炫技冗長抖擻的彈舌音。私下更鍾情搜刮各式皮鍊繩編,或雕工細緻,鑲瑪瑙,光玉髓或綠松石的寬版鍍銀戒。

為標新立異,好些年,他更於家中飼養一尾軀幹爬覆淺橙紋路的白化球蟒。同母親探訪老太爺的周末,小舅公會興沖沖地將寵物自籠裏撈出,任成蛇攀繞,暫棲於桌上的直立裝飾枝椏。並當我的面,投予幼鼠餵哺之。

他曾明示,身為我父族在台唯一依靠,他得盡責教導,使我成為鐵錚錚的漢子。母親未行體罰。幼園時,小舅公卻持曬衣架粗條棍,將我鞭撻至滿臀血痕。更曾囚我於黑魆無人室,久久,並漠視綿延的拍門與啜泣。

3

湯姨亦屬奇人。

她是父親青春時的摯友,亦是父親初出櫃的傾訴對象。任教大學舞蹈系,是名淌過洋水的現代舞舞者。曾赴紐約贄藝,歸國後許因教務雜忙,湯姨鮮有正式演出。記憶中僅一次,國小時,母親攜我至中山堂類的舊黨國營繕建物的會議廳,看湯姨學生們粉墨登台。

自幼記憶,她慣留俏麗及耳的微膨短髮,總穿著便於活動的綁腿韻律褲,寬鬆,上頭印VIVE L’ANRACHIE,F*CK THE PATRIARCHY(無政府萬歲,操蛋父權制)等猩紅油漆龐克風字素色恤。嘴裡,總叨叨絮論獨鍾的編舞家碧娜.鮑許。

近年母親與湯姨較少聯繫。

頭幾回,湯姨熱情邀約我倆至她住處。怎料,每次進門,餐廳裡,那居中而置的中式大圓桌旁,早已烏壓壓擠滿人。在場皆為湯姨教會的姐妹兄弟。逐一親頰問候,簡短自我介紹後,入座,湯姨請大家手牽手,閉眼禱告。隨後,個人依序發言,闡述該周中,偉大的耶和華,如何於微妙不思議之個人困境中顯靈排難。

「那忽焉而開的門,是主的到來。」

「那突如其來的光,必是上帝引信。」

「我有罪,無誠心懺悔,耶和華此周並未降臨。」

有人低頭啜泣,有人落下喜悅的淚。阿們,阿們。他們如是禱告低吟。我與母親沉默孤坐客廳。會後,湯姨總企圖說服母親參加次回團契。「別祭祖拜佛,那是撒旦之術。」她緊拉著母親的手說。

回台前的初夏,恰逢兩年一度舉行的國際契柯夫劇場節。透過友人引薦,我在劇院擔任中文口譯。除了高給薪,更可任選各表演的高價預留席,縱覽無料演出。那回碧娜.鮑許率「烏帕塔舞蹈劇場團」而來,隨行工作的俄國大姐,問我是否要看一票難求的《熱情馬祖卡》。

思及湯姨,再聯想到父親。

我婉拒了大姐的好意。

4

父親將在台灣待上兩星期。

母親說,幸好有一整個禮拜,父親將與賴瑞同遊花東。

會是於暗光岩壁間高低飛梭的燕,俯衝,以其短喙銳爪誤戳父眼?疾駛於人車同道,羊腸彎徑的大型遊覽車,迎面撞擊?賞奇岩斷崖時失足?抑或亂石忽落,扣砸上他與賴瑞的腦袋?

我在腦海中,翩翩臆想能省免重逢的各式B級腳本。

母親則為晚宴地點焦頭爛額。選貴的,父親定嫌奢侈。選廉價難食的則有失地主之誼。若選熱鬧餐廳,深憂談話間父親能失態發病掀桌。我主張挑離家遠些的普通中菜館子。「千萬別碰上熟人才好。」我說。

期間,母親分別與小舅公,湯姨見面數回。分頭模擬,商榷晚宴事宜,母親更私心,想趁此聚餐湊合他倆。如今,小舅公離了兩次婚,獨自撫養一女(受其嚴酷軍事教育,活成了肥壯的假小子),暫無交往對象。而未出嫁,女權與基督至上的湯姨亦獨守空閨多年。

「別離數十載,如今單身又相逢。是緣。」母親說。

「基督徒不講緣分。」湯姨駁道。

「總談fate,命運吧?你們輕鬆重新交個朋友,如此亦好。」母親提議。

5

「父親要求在聚餐前單獨見你。」母親說。

「他得寸進尺。」我咬牙回嘴。

「那日他下飛機,入旅館後撥了通電話,講話音調沉鬱鬱的。」

「與我何干?」

「你爺奶接連逝世,他心底難受。同他談談,好嗎?」母親的口吻,近似懇求:「二十多歲年紀,要你原諒他,實屬委屈。但隨年紀增長,該學習柔軟。」。

我恨她永遠氾濫的同理心與良知。

父親下榻地,是離家近的福華飯店。從巷口穿出,我沿參天而立,葉蔭連庇的木棉與樟樹直行,走過幾間頂級珠寶店,便是淡褐細磚砌立的福華飯店。年幼時,總覺此地氣派無比,透明電梯,一二樓皆販昂貴舶來品,華美,顏色鮮豔的男女歐洲品牌與鐘錶珠飾。正中央,大廳西式自助餐,植假棕櫚數株,旁側湛藍淺池內,浮托鋼琴一座,晌午與傍晚,樂師腳旁水光漣漪,緩緩於琴鍵上,摁出滴滴答答的潮濕軟音。

下午諸物寂靜。

晃過空無一人的接待處,獨乘手扶梯而上。在炯炙光照與暗影交錯下,眼前的禮品服飾店,與信義區簇新的旅館與購物中心比,顯得蒼老,衰敗。走進約定的轉角美式輕食餐廳,揀一處有窗,能俯瞰街景的隱密雅座。

等待。

父親從遠處朝我走來,他穿卡其色百慕達褲,涼鞋,與刻意將領子豎得堅挺的淡粉色馬球衫。與前次加州行相較,似乎沒那般臃腫。但略禿見皮的後腦勺,浮泡眼袋,塌垂下墜的雙頰與魚尾紋,仍暴露了他的年紀。

他向我擠了個尷尬的笑容後,屈身入座。

我迴避他的眼神,低頭翻菜單。我招手同女侍點選特餐,再加添炸物拼盤,重量杯奶昔與起司蛋糕。我必須用吞嚥進食的嘴來迴避任何可能的發言。沉默是我僅剩的尊嚴。

父親無所適從,呆呆地望著我,隨即提些學業,健康等老話題。我不吭氣,點頭晃腦,偶爾聳肩佯裝一切無有所謂。

他從身旁的側背深色小羔羊皮公事包中抽出兩疊物事,將之慎重地擺放於我倆間。那是兩大冊家族相簿,邊框塑膠包膜有柴火燒悶過的焦痕,外皮是褪了色,顯髒的廉價淡粉紅澤。

「想談談你爺爺。」他說。

我厭煩地擺擺手:「人死了沒什麼好說的。」

「你必須繼承,並瞭解他的歷史。」

「白家對我而言全是生人。你們沒養過我。」

「讓我們有個嶄新開始,好嗎?以前我搞砸了,真的真的搞砸了。」父親的語調,帶有前所未聞的傷虛。

「我很抱歉。」他低語。

緊繃的氣氛令人窒息。我兀自低頭用餐。窗外,傳來遙遠的車聲與喧鳴。

「這次,我帶著滿心誠意而來。我想彌補,補足多年來你精神,物質上我該付出而未給予的全部。」

我抬頭,冷冷直視他:「你要說什麼,快交代吧。我晚點有約。」

父親攤開那兩本厚重的相簿,裡頭,堆擠擺列尺寸不一的泛黃舊影。全是我未曾見過的臉。

「這是你爺爺,逃離東北前的第一個家。」父親道。(待續)

中時副刊2023.05.30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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