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學期間從沒有一堂課教導我們戴口罩的方法與時機,於是見實習醫師隨各自課表行進,由不同前輩身上體會口罩用法。當時戴著口罩的主治醫師並不多,倒是住院醫師經常得近距離接觸病患,要保護口鼻的機會較大。
醫院裡口罩分許多等級,最廉價的是護理站擺放的純白紙口罩,規格約剛巧蓋過茱莉亞羅勃茲雙唇,厚度還不若Double A影印紙,兩側耳掛猶如縫衣線,如此陽春的配備卻伴隨我走過實習與住院醫師時期的病房駐紮歲月,替病人插管之時,探訪肺炎患者之時,做肛門指診之時,……口罩確實為我擋去不少飛沫與異味。然而白口罩透氣度差,病毒進得去,溼氣出不來,假若成天戴著,恰好在這高溫環境裡滋養一臉病菌,因此當我回到護理站書寫病歷時,必然卸下口罩,對折塞入白袍口袋。已然沾染飛濺菌株的口罩外側,夾住收藏自己唾沫的內面,置入口袋不啻玷污無辜的藥典與醫師章,再取出使用也不符合衛生原則,但除非口罩上有顯明的血跡、痰液,我多半一個口罩撐到下班,因為見過護理長找某位「口罩每用必更換」的住院醫師談話,「嗯,醫師,您知道的,院長提倡節約能源,連擦手紙都要撕半使用,嗯,有護士反映說,最近常常要去請領口罩喔。」
使用過的口罩入衣袋固然不是好辦法,但有些醫師脫下來便隨手扔桌上的作為,我亦不敢恭維,有種「綁帶式口罩」可解除此一窘境,手術房常用這類,其結構分三層,外層潑水性纖維阻絕飛沫血液,中層濾網隔擋細菌粉塵,內層不織布吸油吸汗,朝上的鼻樑端附鋁片,可隨鼻緣塑型密貼,四角各有長帶延伸,兩兩相繫,當口鼻暫要透氣,可以整個拉下掛在頸項,或是拆卸上端繩結,讓口罩垂吊胸前。
相仿的三層不織布口罩也有耳掛款式,密合度稍遜一籌,看門診時無須讓口罩與臉蛋貼得密不透風,診間便兼備二者任君挑選,我通常會揀脫戴較便捷的耳掛式口罩,耳掛的鬆緊帶彈性尚佳,除了拿卸眼鏡時不小心扯掉口罩的偶發狀況外,一般使用數小時仍可穩穩勾住雙耳。
醫院的隔離病房有兩類,一類是病患本身抵抗力不足,好比罹癌患者接受化療後白血球數目降低,容易遭細菌病毒侵犯,需受特別保護,這類型稱為「反隔離」,除了限制訪客外,醫師護士進出也得潔淨雙手、戴口罩;另一類則是病患具高度傳染力,譬如得到開放性肺結核,雖吃飯喝水可露臉,其餘時候病人與照顧者最好都戴著口罩,而醫生為了自身安全,查房時也多半記得覆蓋口鼻。肺結核隔離病房的護理站,備有活性碳鴨嘴型口罩,拉開可撐起一個帳篷樣的空間,長時間使用壓迫感稍小,有些醫院更放置N95口罩提供醫護人員使用。
N95口罩的樣貌,大約不用費篇幅描述,2003年SARS肆虐,原本多數醫護人員都沒摸過的N95口罩,忽然間變得家喻戶曉,醫院與民眾爭相搜購,價格三級翻跳,有鈔票還買不到口罩,醫院正規管道訂不到貨,全院動員展開尋覓N95大作戰,有小醫生騎著摩托車,沿途藥房詢問,一個兩個收集;有護士的表哥在美國,託他訂三打運來;當然也有些人,買到了堆藏家中,醫院的口罩都不夠了,先求自保,實不為過。
SARS流行初期,醫院的N95口罩短缺,輪值發燒門診的我們,每人配給的口罩數目是兩天一個,看診期間總緊緊戴著不敢脫掉,而因隔日還要使用,我都先折兩張衛生紙鋪在口罩內再戴,N95外頭還多綁上一個外科口罩,既氣悶,又滑稽,可謂面子裡子都沒了,但那時期對大部分人而言,除了妻子兒子,其他什麼子都暫撇一旁,不過也有些許人如我一位同事,在口罩開始熱賣時,拍桌大嘆:「啊,口罩股狂漲,我怎麼沒先想到呢!枉費我當醫生,可惜呀可惜。」
摯友託她國外親戚買到N95口罩給我時,醫院的口罩進量已趨正常,那個滿載N95口罩的可樂紙箱,如今仍原封不動躺在鞋櫃最上層。SARS的威脅解除後,對醫生戴口罩的行為卻留下深遠的影響。
過去醫生在看診或查房時往往沒戴口罩,最主要原因大概是口罩戴久了不舒服。有些醫師甚至主張除非探視隔離病人,口罩還是不戴較好,一來能拉近與病患距離,讓他們見到你的笑容,二來可保持高度警覺性,例如當患者感染了綠膿桿菌,你踏進病房門便能鐵鼻直斷。
於是流行性感冒季節,必然有許多醫生跟上流行,發燒頭痛咳嗽流鼻水,簡言之便是複製病人的症狀上身,自己開了藥,有一餐沒一餐地吃,反正不過是小傷風。我在小兒科實習時患了生平最嚴重的一次感冒,喉痛如刀割,病毒帶回家傳染給妹妹,她一病瘦了七八公斤,直嚷著沒什麼減肥藥比這更有效了。但醫生這樣自恃抵抗力不差、認為偶爾小病一場有助新陳代謝的信心,被SARS病毒摧殘殆盡。看著倒下的一個個是年輕力壯的同業,醫者心惶惶,沒人敢在危機四伏的醫院裡,咧嘴大口呼吸,總是踏進醫院便儘速保護口鼻,更有甚者,連在值班室睡覺都還緊戴兩層口罩。
SARS病房淨空之後,多數醫師寧可維持戒心,不只插管必戴口罩,看門診、巡病房,都別取下為宜。固然有些許不適,但經過SARS病毒的衝擊,經歷N95口罩的封閉,大家對不織布口罩的忍受度明顯提升。不過有醫師依然以真面目示人,一位走「美少男醫師」路線的朋友,在解除SARS警報後恢復不戴口罩看診,某日卻戴上了,問他何故,他小聲對我說,臉上長了顆青春痘,不想見人。
病人對醫生戴口罩的接受度也普遍提高,很少病人會再認為口罩是阻隔醫病關係的牆,如今戴上口罩求醫的病患愈來愈多,就公共衛生角度看來,是個好現象,只是口罩的正確使用方式有待宣導,常常見到病患口罩只蓋到人中處,兩個鼻孔依舊呼吸著未經過濾的空氣。
但口罩畢竟掩去過半五官,若非熟人,辨識度相當低。有位同事與我長得相像,尤其戴上口罩後,護士或主治醫師都常認錯人。而病人則是認罩不認臉,在醫院走廊遇見回診好幾次的病患,若我露出完整臉蛋,往往錯身而過無人知曉。我曾在急診室診療過一位老太太,照顧一夜後,她說很喜歡我,在我下班前要求我脫下口罩讓她瞧瞧模樣。
因此有時,我也會選擇性地不戴口罩去看病人,特別是安寧病房,「人的存在」更重於「醫生角色」,若病人的抵抗力尚可,且無傳染性疾病,我往往拿下口罩與他們說話。一回,當我走近一位生病婦人,她扭動身體側過臉不看我,左手還摀在臉上,我以為她哪兒不舒服,伸手要摸摸她,她扭得更厲害,整張臉幾乎要埋到枕頭裡去,照顧的護士見狀忙拉住我,解釋說病人很擔心受感染,不讓沒戴口罩的人接近。我趕忙掏出口罩戴好,婦人一百八十度轉身對我笑,醫生,妳可以再靠近一點。
婦人的擔心不是杞人憂天,週遭確實充斥著無數病菌,瞧,新流感疫情火速延燒,口罩再度熱賣起來,報導的病例數迅速攀升,估計克流感存量遠遠不及所需,據說疫苗上市時多數人都感染過了,……想起我那箱塵封的N95口罩呀,希望別用到的好。
**刊載於中華副刊.2009/12/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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