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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4-25 11:21:16| 人氣1,177|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文友新作】來自鹽埔的電話 ─ 鄭麗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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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 / 南君
經常,還在睡夢中,電話鈴聲便像鬧鐘一樣響了。

是母親打來的電話。「吃早頓了嗎?真晏了呢。」嗯,「昨日殺兩隻雞給你寄去,要緊煮來吃。阿你都怎麼煮?」就煮麻油雞,或者燉薑母。「燉蒜頭也不壞,有時要燉個四物給妹仔吃啦。」好,好……。

自從母親知道我不再上班之後,就常常不定時地打來電話。問問我正在做什麼?一一詢問阿妹和她爸的近況,免不了又要訓起老掉牙的生活準則來,要教妹仔不要太晚回家;台北的物件都貴蔘蔘,要儉省一點……。嗯嗯嗯,我知,好啦,好啦。儀式一般的對話,掛上電話之後,彼此又可以安心地進行每日的日常。

母親的日課作息

母親每日清晨濛濛亮即起,比鳥雀還早,打開嘎吱響的木門,做了簡單的運動伸展手腳,便去巡看稻埕上的盆栽。將往日在農地上大片耕耘的心思轉移到眼前45×30公分的一個個方盒中,栽種著海芙蓉,九層塔,或者A菜,花花草草。以她的意志力為肥料,享有豐沛的陽光和鳥語,株株植物綠意清新盎然,片片葉子都純淨無邪,似乎一點也不知曉老人已為向前衝去的時代所遺忘,在生活邊緣做著白日之夢的無力悲傷。

衰老飛奔而來,年歲讓身體四肢變成沉重枷鎖。自從關節炎的疼痛發作之後,母親彷彿繳了械一般,突然天天擁有一整日的時間,這是八十多年來的生活中不曾有過的空閒。在過往,她不看電視連續劇不會唱歌,也不曾有過休閒旅遊,更沒有我們所謂的興趣或嗜好的培養,全年無休除了大年初一。而如今的活動範圍只侷限在眼前的曬稻埕,白天,父親下田,兄嫂上班去了,孫子們也都外出工作或求學,幾乎都是她一人在屋裡和埕前蹣跚走動,最讓她難以對付的恐怕是無事可做吧。看她跨越門檻時的艱難舉步,多走幾步路便要駝腰停下來。那身體正受著什麼樣的折磨?

即使瞌睡,母親就在籐椅上縮得像個布偶,只打個盹,通常是不上床去睡午覺。熾烈的陽光曬著,屋前的路上連貓狗都懶得走動,鄉村的中晝沉寂得令人哀傷。等到日頭偏西了,母親起身又走到那些盆栽前撥弄一番。不知從哪裡來的苗種,也種了一棵結了紅色漿果的咖啡樹,母親曾經好奇摘下來吃看看,說那味道嚐起來酸微啊酸微。

母親也曾在電話中說:「那欉樹葡萄結許多果子熟了,甜的,厝鳥仔先吃去了;桂花現在開得真香,聞起來心情真好,你有種桂花無?」有時加一句:「啊你更過多久才會回來?」這句問話,有如遠遠拋過來的絲線,纏在心頭,母親在那頭緩緩收線。

隔空的噓寒問暖

往往,放下電話後,狠狠告訴自己以後一定要記得要常打電話回家。前些年,因故兩三年就搬家,電話號碼一個換過一個,常常因為忙而忘了打電話回家問候。總是在接到母親電話時,才又懊惱自己的疏忽。不知道母親是如何摸索著篩選一組又一組新號碼,然後在忙完一天農事的晚間打來電話,就為了問幾句「吃飽未?會冷嗎?」。

現在,或許她只是要找個人說說話。有時候早上八點多就來電話。「吃飽未?」吃過了。「伊們還在睡嗎?」無啊,去上班了。「幾點去的?」八點。「哦這樣子。啊都幾點下班?」六點。……電話中母親總是急切地問東問西,好像每個人都有什麼事讓她擔心一樣。

不慣於訴苦身體疼痛,母親並不自憐自艾,凡事儘可能自立自強。帶她去看醫生時,在房裡摸摸索索找錢包半天不出來,我說:我們帶你出門你敢需要帶錢包?她想想也覺得好笑,笑說帶著較安心。曾經問她每日都還忙些什麼,她說:「阿就早起澆一澆水,要不坐著唸唸佛號,厝邊的滿英,文香,菊枝她們帶小孫子過來聊聊天,無事就坐這裡看人啊。日頭短短,一下子天光,一下子天暗,一天就過了。」她們在門口埕閒說著什麼物件都起價,只咱的農作物賣無錢;現在連沙拉油都有毒,真不知道要吃什麼才好咧。於是母親又急急警告,少吃外面的東西:「寄去的雞肉吃完了未?這陣更買一窩雞仔來養,到過年時就可以殺了。」的確,母親寄來的雞肉比台北買的美味多了。

母女的時空對比

回娘家也常和母親閒坐,她眼力好,從客廳望出去,距離約五十公尺外經過巷路的人她都能認得出來。看到熟人路過,例如武丹嬸騎腳踏車,或是住庄尾騎著電動車四處逛的朋友,她便大聲呼喚:進來坐喔。我說:你目睭這麼精,人在那麼遠還認得。我不免想到自己眼睛近視又老花嚴重,每每為尋找適宜閱讀的光線和舒服的位置,坐遍屋裡各個角落,兩副眼鏡互換著戴,始終不能安定下來。

就像母親熱愛勞動的心困在因關節炎而疼痛的身體裡,我每日四體不勤困守電腦螢幕前,不也是另一種形式的侷限。因著眼睛的疲累,我停下工作,環視客廳,電視櫃,櫥櫃裡花瓶酒瓶獎座小骨董,沙發椅,靠墊,小茶几,書架,一排排的書冊,這麼熟悉。這些東西曾經或多或少在不知不覺中形塑了我的生活。現在屋裡靜極了,讓我感受到某些不同的東西,和時間的靜止。偶爾傳來車聲和樓上人家走動的腳步聲,地板上的陽光仍在移動,時間是不曾靜止的,只是我停滯不前。是我靜止在這種狀態中,忽然才警覺到此時的我也進入了所謂的「空巢期」。

這間生活了多年的屋子,現在只有我一人,一個平常有陽光的下午,如常地又有一陣香煙的味道飄進屋裡。此時此刻不知有多少家庭主婦和我一樣正在家裡,她們都怎樣過日子的呢?我也像母親一樣一直維持著忙碌,基本的紀律,以最快的方式做完家事,就可以有完整的時間讀書寫字。

勞動的身心需求

母親即使肢體不自由,仍勉強做著種種小工作。日常她喜歡收拾東西,帶著幾乎潔癖的習性把家裡用過的紙盒,塑膠袋報紙之類的什物整齊收納,或是將父親的各類刀具小鋤頭剪子等等農具一一排列在固定的位置。那些農具或是鈍了,或是生鏽了,有些脫柄了,母親像在清點昔日戰友的殘骸,讓它們看起來有榮光有尊嚴。也為了做這些瑣事,母親常常彎著腰,漸漸地腰像也直挺不起來,於是每天就這樣佝僂著慢慢移步,這裡摸摸那邊弄弄,做著那些可做可不做的事。有時勉強踱到埕尾那間由豬稠改成的倉庫,搓搓摸摸風鼓犁耙米蘿車箕,撣掉一些些灰塵,指尖所碰觸之處看來皆充滿感情。牛車雖然部分腐朽了,但那具牛軛依然發亮,像才剛從牛背上卸下來一般溫潤。

多年不再下田了,母親的臉色依然是太陽溫潤過的紅銅膚色,但上半身像一片又乾又扁的硬木板,手臂上的皮膚薄得像乾燥的蟬翼,彷彿一搓揉就會破碎。但手掌和腳底厚重的老繭依然沒有褪去,像是保護層,維護著皮下鮮活柔軟的血肉。

也許,太多的空閒和衰弱的體力,想必在母親內心逐漸形成一個空洞的巢穴,積澱著老年苦澀的滋味,和每日有所侷限的生活。她曾以幾近哀求的口吻說:若可以到田裡巡巡看看做點事情該有多好啊。

一次,電話中母親第一千○一次提到:「阿你焉怎不再去上班,有閒再寫就好啊……。」我頓時失去耐性,脫口就說現在我很忙,你不要再說這個了。掛掉電話,之後是我難以排遣的火氣和無盡的悔恨。我最不願意的是自己用這種口氣和母親說話,這讓我想起小時候頂撞母親時她憂傷的神情,那已經不是我所能夠承受的眼神。

叨念隱藏著信念

接連幾日,電話靜默。

這靜默,綿延四百公里,給予我整座島嶼的重量。

從匱乏艱辛的時代走過來的母親難以理解現代工作的多元化,認為只有固定坐在辦公室裡工作才是正道,以為不去打卡上班便要挨餓了。母親總是在想像著虛構著災難,貧窮和饑餓,天底下似乎沒有比「無頭路」更可怕的事了。子女各有著她陌生且無法插手的生活,也只能一再叮嚀她奉行了一輩子的信念。

然而,我也不免懷疑自己,我到底在做什麼呢?有時難免懷疑自己的決定是否像「飛蛾撲火」一樣徒勞,每天面對電腦寫稿,有時寫了一些句子,有時什麼也沒有寫,只是呆望著時間從窗口一步一步移走。這種工作方式的確和農家栽種有時收穫有時的型態很不同,也完全不符合經濟效益。我所投入的是一個時而讓自己感到氣餒卻又充滿力量與希望的領域。但我也執拗地想,不管,這就是我想要的,我就要過我想要的生活。

有時出門,回家後查看未接電話,來電顯示有來自鹽埔的電話。

不久,電話又響了。母親問剛才有無打電話回家,說現在腳頭壞走路慢,常常等她走到電話旁就剛好切掉了,這陣日頭短,五點多天就暗濛濛了,若出門要早點回家啊。有時又因耳背,我得對著聽筒喊話。現在我學乖了,以簡答省得一一解釋的麻煩。

今天早上九點二分,母親來電話。「這幾天你哪無打電話轉來,在無閒啊?」哦,嘿啊。「台北會冷未?」這兩天較燒熱,屏東呢?「今日烏陰烏陰顛倒寒也,好啦,你在無閒,說這樣就好。」電話掛斷。

─中時人間副刊2014/04/25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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