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廳的光線有些昏暗,母親獨自坐在沙發上看電視,這是端午節的晚餐時刻,家中沒有節慶氣氛,聞不到肉粽香,但電鍋裏有幾粒母親為我熱好的粽子。有些意外的,哥哥們沒回來,弟弟也出門去了,這個應是全家團聚的重要節日,家中反而比平常日更顯沉寂。
返家前一直猶豫而逃避着,害怕兄弟們不在家,害怕見到母親獨自一人坐在客廳裏,害怕面對熟悉的場景將扯痛心肺底深刻的記憶,害怕禁不住揣想母親如今的情緒心思。
所有節慶,那習於全家歡喜團聚的日子,在此刻,於未來,都會是一種傷痛的提醒吧。
電視機上置放着一排母親近來參加職訓局上課完成的小陶藝品,那些看不出是賤兔還是賤狗、是戴着紅帽的紫衣仕女還是開了紅花的紫身茄子,說不出是可愛還是悲傷,卻似乎隱隱透露出父親離開後母親的心情。母親又興沖沖地自房間裏取來了幾只自編的髮飾和手機吊袋,織線粗陋,形狀歪扭,還有一些被弟妹嫌醜「拒收」的銀戒和墜飾,都是母親上課習來的作業,那樣草率倉促完成的「成品」,完全不似母親過去細心且充滿興致地縫製衣服、門簾、手提袋的手工水準。想起往時,每當母親拿出她的得意作品,獻寶分送,父親總在一旁鬧着笑她,母親一臉靦腆強辯手工之難,如今少了父親的笑鬧回應,縱橫織線與抹痕間,竟如一條條一道道逃避的線索,透露出某種缺乏耐心的焦慮,那是母親努力排遣的寂寞與不安嗎?
去年的端午節前夕,不安緊張的氣氛迷漫。當時剛做完化療的父親突然陷入昏迷,在醫院的病房裏,家人焦急的聚在一起不知所措,護士奔走,調點滴,量血壓,抽血檢查,父親的臉色愈來愈蒼白,臉都浮腫了,短暫甦醒時便說:算了吧,乾脆一點,別再拖了……。兄弟一旁勸慰,母親繼續找醫生到處拜託、還要忙着接親戚打來的關切電話,我跑到樓下憋忍不住狂掉的眼淚,哭着打電話向姑媽求救、哭着拜託道場的師父代父親向佛祈求,但我沒得到想要的答案,卻是要我趕快提醒家人先做好心理準備……。醫師在緊要關頭終於查出病因,緊急施與藥物,父親面色逐漸轉好,驚險地熬過了端午,放下心來,母親想起粽子,匆匆返家取來,催促着我們:你們還要上班,粽子帶回去吧,趕快回去休息。抽緊的神經頓時鬆懈下來,那些粽子吃來已無滋味。
父親病前,每近端午,家裏即備好各式粽子。父母親樂於嚐鮮,卻也執着某些特定的口味,再加上外婆那邊送來的粽子,節後總還會剩下許多,便放入冰箱冷凍庫冷藏。前年端午時,父親就曾得意地指着幾粒熱好的粽子熱情推薦:這幾粒資歷最久,已經冰兩年囉,是古董級的粽子喔……。古董級的粽子,吃起來沒什麼不同,當我們回報「吃不出來」時,父親反倒好像是他發現了獨門秘方似地得意的笑出臉上的酒窩。
在昏暗的燈光下,看着電視的母親臉上的笑容有着複雜的情緒;電鍋裏的冰箱裏的全部加起來祇有五粒粽子。母親說,今年我們不能買粽子不能買月餅,這粽子是鄉下親戚送來的。邊吃粽子邊與母親閒聊電視節目無聊的內容,她一個人的時候,誰來與她說話呢?
自從兒女長大後,早已對端午節特別節目的龍舟競賽、歌唱節目不感興趣了,母親重掌電視搖控權,卻是忙得很,一邊拿筆搶記美食頻道上介紹的各家粽子材料和作法,一邊還要應付父親從廚房傳來的召喚聲:
「喂,你這個總鋪師真無認真,肉粽已經蒸到臭乾,還不趕緊回來?」
「稍等稍等,這款肉粽看起來好像很好吃,……什麼,用蒸的哪有可能會臭乾?」匹匹啪啪,母親趿起拖鞋急步往廚房裏父親頑童似的笑容奔去--
「唉,現在的電視節目,怎沒一台好看的?」電視裏傳來影片誇張的音效聲,電腦合成的浩大場景,華美精緻得極不真實,廣告時間母親起身去廚房摸摸電鍋摸摸湯鍋,回到客廳鬆口氣:都還是熱的,你別吃太飽,免得待會兒湯喝不下。
這湯,是母親特別煮的吧。自從去年年底父親走後,家裏祇剩母親和弟弟,弟弟在家的時間不一定,除非我和哥哥們返家,否則已少開火了。過去,父母總是你一言我一語地討論着要這一餐要煮什麼跟什麼,總是父親負責揀菜剝大蒜,母親負責煮飯熬湯炒菜,若有孩子在場,必在餐桌上分別搶話說明湯菜的材料和費時烹煮的過程:這菜是昨天特地到山上去買回來的,保證新鮮,絕無農藥,湯頭可是昨晚熬到今天中午的大骨湯喔,還有這頂級牛肉,在外面餐廳吃一小塊就要上千塊呢。父親神氣的影像疊合着母親溫暖的笑容,滔滔不絕地說着他們合力的得意傑作,包括自創的各式調味醬料,然後以不吃絕對會後悔的肯定語氣,「教導」孩子們如何分開品嚐……。
肉粽囫圇入肚,不過是別人送來的粽子罷了。餐桌上專用的甜辣醬還密封着,幾個罐頭和調味瓶猶靜靜坐着,瓶身蒙着一層薄薄的灰垢。這個端午,祇有客廳的燈冷冷的亮着。
──中華日報2009/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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