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相鬥，真是稱得上好看；如果人站在夠安全的地點，而又純以觀戲的心情去欣賞。
這不叫幸災樂禍。兩頭五百公斤以上的公牛要是彼此不順眼，硬要牴一番，人其實沒什麼立即有效制止的好方法。當然，雙方飼主總會出來勸架的，卻力量有限，牛脾氣發作起來，平時多少管用的鞭打腳踹吆喝，立即失靈，扯也扯不動，拉也拉不轉。怎麼辦呢？怎麼辦呢？只聽得牛角碰擊聲卡卡卡卡，牛鼻噴吐聲氣氣氣氣，牛鈴搖撞聲毫無節奏，牛牙磨擦聲急緩不勻……
萬幸老老農半跑趕至，還牽了兩頭母牛，正處於發情期的母牛。奇啦，四支牛角分開了，公牛不再互瞪，都轉頭瞪著母牛。老老農先放開一頭母牛，趕往東邊，一頭公牛主動跟上去，老老農再放開一頭母牛，趕往西邊，另一頭公牛主動跟上去。比賽結束，沒事了。
若非這般處理，兩頭公牛極可能都會受重傷。而所謂好看，就在於既粗獷又有君子風度，不動口咬不動腳踢，只用頭角相持，此退彼進，此進彼退，且無意遷怒第三者；戰鬥範圍概約以兩頭牛身長為直徑，不奔不逐；該暫停休息時，雙方雖仍頭頂頭，但很有默契的都不使力；體力恢復了，牛鈴又響，繼續戰鬥。
人與人打架之所以不好看，正因為與牛鬥方式幾乎完全相反，並且任何時候都可以打起來。公牛相鬥，絕大部分只在發情期，那麼，請教老老農吧：人類何以隨時都在相鬥？老老農面帶疑訝，語藏機關：人類？人類長大後天天都是發情期呀！
黃牛脾性較溫馴，即使發情也鮮少相鬥。公水牛的雙角既長又尖，互牴後多少會有皮肉裂傷，若不嚴重，敷些草藥就行了。老老農用鋤頭掘起幾叢牛頓棕，在圳溝裡泡洗去土，連根帶葉放入石臼中搗碎，抓一坨貼在傷處，隨手用任何寬大的樹葉覆蓋，草繩綁住，長則一星期，短則三五天，皮肉癒合了。
如果只是小小破皮擦傷呢？一樣得這麼做。雌牛虻特別喜愛叮吮傷口，人若不留意，過幾天，皮破處腫脹蓄膿了，裡面一堆白蛆蠕動，這可麻煩多多，得找牛醫才行。
所以，養牛的農人每天都得做一件同樣的事──收工後牽牛返家，將牛身從頭到尾檢視清楚。田事緊忙時，往往青壯水牛也承受不住，終日使力曝曬，導致虛脫腿軟。農人此時不能有第二種選擇，唯有立即卸下犁耙，立即強餵牛頓棕。有沒有其他的藥？牛耕時代，沒有，就是牛頓棕。
有草地，總會有牛頓棕。這不起眼的小草，應該是上天特賜給耕牛的。有人稱之為牛頓叢，有人稱之為萬斤草，有人稱之為牛筋草，只有漢藥店裡的人才會正正經經稱之為魚鰍草。
因何取名如此？牛頓棕，意思是那草極為強韌，牛繩繫之，則牛力亦無法拔動，只能停頓該處。牛頓叢同意。萬斤草同意。牛筋草同意。
那麼，牛頓棕韌到什麼程度？舉實例，人以單手拔一莖，稍用勁即可；單手拔四五莖，就必須極用力；至於整叢拔起，牛未必能夠，人根本不須試了。
還是有人會試。城裡人到鄉下踏青，衣新鞋新，臉白手白，男女都戴帽遮陽，男女都帶手帕。斯斯文文與粗黑小子談話：嗨，您光著頭曬太陽，不會頭暈嗎？粗黑小子第一次被呼成您，羞得臉更黑：頭暈？人本來就該曬太陽呀。嗨，您貴庚？──喔，什麼？──貴庚？──喔，什麼？──嗨，幾歲啦？──喔，十一。城裡人正要接下去再「您」一番，粗黑小子趕緊說：不用啦不用啦，來比賽拉牛筋草吧。城裡人興頭了，與粗黑小子各執一莖，花穗打結互穿後，彼此拉扯，誰的花穗斷掉便是輸。玩夠了，粗黑小子又被「您」了好幾次，心裡擰出一滴壞水：比賽拔草好吧？城裡人大樂，拔草還不簡單，當作運動便是。粗黑小子指定一叢牛頓棕，講明了，拔不起來得留下帽子手帕，城裡人哈哈笑，一口答應。先做柔軟操，搓搓手，雙掌握住牛頓棕，大喝一聲，為自己助威，然後隨意扯，然後加意扯，然後著意扯，然後忿意扯，然後怒意扯，然後──然後跌坐在地，拿手帕拭汗：什麼玩藝兒？這是什麼玩藝兒？這到底是什麼玩藝兒？粗黑小子不應聲。另一個城裡人不信：天下哪有拔不起來的草？粗黑小子指定同一叢牛頓棕，講明同樣的約定。城裡人依前例做柔軟操，依前例大喝一聲，結果依前例跌坐。粗黑小子拿著兩帽兩帕，拍拍牛背，牽起繩子，走了。城裡人圍住那叢牛頓棕：這他奶奶的到底是什麼玩藝兒？
到底不經一事不長一智。鄉下人多半自小開始認識草木蟲魚鳥獸，草木尤其要緊，醫藥不發達的時代，草木泰半即是藥。咽喉腫痛，吃牛蒡的風乾果實；大小便秘，吞食大蒜；慢性傷風，牛奶加大蒜汁；腳趾生雞眼，大蒜搗碎敷之；咳嗽不止，碎大蒜調麵粉，紗布包妥貼在胸口；火氣大，喝炒麥茶；消化不良，吃醬破布子；割傷挫傷，黏金狗毛……想賺些零用錢，籬邊野外許多雞屎藤，斫一捆到漢藥店去賣，漢藥店加工後，標名為牛皮凍，可以搭配各種草藥。
漢藥店不收牛頓棕，但願意高價買牛虻蟲與牛黃。牛虻蟲就是牛虻乾屍，牛黃其實是牛的膽結石，此物珍貴。可憐，牛為人賣力一生，到頭來全身扒光，人還寄望其膽生有結石哩。一般農人是不肯出賣老牛的，偷偷埋葬，那是歷代傳統，唯戰爭期間有例外。
為什麼漢藥店不收牛頓棕？其一，到處都有；其二，不值配藥。但，武館中人不敢小看牛頓棕。練武必須勞動筋骨，無人能免扭傷，而牛頓棕可醫牛也可醫人。等閒扭傷筋骨，寧可不吃藥，治療方法大致同於牛。有的武館中人甚至懂得如何以牛頓棕醫人之骨折，須調配幾種草，漢醫不會曉得，隔行如隔山；而且絕不外傳，入門弟子也不一定授之。人在江湖，有些功夫秘方，真是不能不留一手，誰保證叩頭拜師的眾徒都不會忘恩背義？
忘恩背義是江湖黑白兩道共認的天字第一號大忌。有一個故事流傳很廣──主練鐵布衫的老武師，全身有兩處要害碰不得，耳後與腋下，其人極信任大弟子，酒後據實以告。某次，老武師與宿敵交手，對方虛應數招後直取要害，老武師因此失聰廢臂，久之始知大弟子叛師，得人厚賞。大弟子一日與人較藝，遭鐵器打折下頦，求遍各地武館，無人能醫，知道師父精此道，悔過跪求，老武師既不斥責亦不理會。大弟子自是逐漸言語困難，至死都說不完整一句簡單的話。
其實醫治下頦骨折與醫治下頦脫臼，皆非難事。骨折當然費事些，若有秘方，確有實效，那老武師藝精至於能醫骨碎，何況骨折。而脫臼矯正，尋常練武人亦能為，無非一托一推一拍，眨眼告成；下頦脫臼俗稱落下頦，落了下頦，只能發喉音，勾骨接合後，立即可以如常吃飯喝水呼喊罵人。
＊＊刊載於聯合報．聯合副刊2007.01.18
阿盛近況：
離開職場至今十三年，大部分的時間都用來讀書、教學、寫字、演講、洗衣、掃地，當然，陪伴小女兒成長也是很花時間的。
素來無大志，拿不動鋤頭榔頭秤頭，只好一直拿筆了。應酬能省去就省去，頂多就是與小友們到處走走。有些資深小友，經常會來往，彼此交談無非文學，其餘無涉。因為想簡單過日子。是啊，簡單過日子的念頭深處，究實不是漠然，而是深沉的無奈與悲涼──對人性人情的無奈、對整個時代的悲涼。
那就寫作吧。同儕或長輩感嘆，這年頭，寫作會餓死人。是嗎？天生我一丁點才能，必有一丁點用處，所以，不奇怪，至今依然有飯吃。
寫作私淑班還在，目前還在，以後，不知道。也許……狠下心某年某天就停掉，回鄉去養魚種樹，那是很大的心願。這心願能否達成呢？你若問我，我就問老天。
散文觀：
人性、人情、人生。這是我的寫作三人主義。
對人的一切都感興趣，雖然未必樣樣參與，但喜歡觀察，這看看，那看看。有時候只看到熱鬧，有時候也會看出門道。看出門道後，便是醞釀下筆之時。
但不輕易下筆，一個題材，往往在腦中千迴百轉，覺得可以了，這才開始寫。寫著寫著，往往就寫長了，明知編輯不會樂意，可是呢，削足適履是不好的，寧可招嫌，莫肯刪節。似乎如此有點不顧潮流，但，潮流是什麼？
天大地大，活十輩子也寫不盡人間事。谷崎潤一郎寫《細雪》，不合時宜，被迫停止刊載，他哼哼幾聲，埋頭繼續寫，而且堅持用大阪腔寫。我喜歡谷崎勝過渡邊淳一多多。
將來可能多寫些小說，可以的話，是長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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