婦人善罵者,通謂火雞母。有一火雞母,刺耙耙,人人嗟,彼之專長為咒詛,能夠一口氣連咒二三十個字音。平日裡,恨天怨地,恨祖先怨子弟,恨人好命怨人錢濟。鄉人經常無辜挨罵,只能認衰。可好,一日罵人甚久,忽然停頓,原來下頦落矣。火雞母往告武師,那武師令其端坐,出門掘牛頓棕,自中晝至下晡始回;重又喝令端坐,取出石臼,捶搗復捶搗,暫停吃晚飯,繼續捶搗;火雞母稍動,即被厲聲禁止。待到月升樹梢,那武師極仔細極緩慢敷上牛頓棕渣,貼布,以布條綑綁下頦,於頭頂打結,並未托推拍,命火雞母返家,囑咐天天由人餵糜,三天後再來檢查。火雞母依言復至,那武師拆布條換敷新搗牛頓棕渣,囑咐如前。反覆數次皆如此,半月過去了,那武師最後一次拆布條,迅速動手一托一推一拍,喀聲響後,火雞母吐一口大氣,又能說話了。
知情者笑得差點落下頦。彼等觀察始末,心裡明白那武師是故意的。理由?僅有此法能讓火雞母閉嘴多日,大家耳根清淨。火雞母不曉底蘊,白白忍受了半個月;那,是否不再罵人了?否,得便依舊尋事便罵。但鄉人終於有對付辦法了:再罵,叫武師來敷牛頓棕!此法有效否?有。
有此一說,牛頓棕可醫人之癆病。老漢醫堅持不信,只承認牛頓棕確實有逼汗解熱的功效,癆病還是得由漢醫用心的望聞問切之後對症處方。但精通百草特性的採藥草人深信之,因為歷代口傳,實例不少,但牛頓棕只是主藥,藥非一味。然則,如何調配?對不住,江湖一點訣,說破金變鐵。貧窮的鄉下人,兒女多,吃穿都有困難,小病熬過就算好,熬不過,找採藥草人。採藥草人行醫,合情理卻不合法,反正是一時死不了的病,草藥也醫不死人,要價極低極低,甚至不收錢也可以。
採藥草人自有趁錢門路。專業者隨時往山中去,扛一大簍藥草下山,幾十年不改口頭禪:莫小看百草,天生萬物必定有用,草枝也會絆倒人哩。日復日,月復月,年復年,紀復紀,採藥草人憑著百草養活一家。兒女各就其業,無人繼承父志;採藥草人不識字,諸如草性草名草效之類,未能記載,以是,其人一旦入土,草藥處方亦永遠埋葬。可惜嗎?似是似不是,天有好生之德,人活著就會有各種求生的本能。好比牛頓棕吧,牛頓棕通常單叢單處,開花結出卵形小果,小果隨風飄至四方,落地生根,還是單叢單處。這有道理,牛頓棕的根鬚繁多又深扎延伸,莖葉需要充足日照,若數叢聚處,則互相妨礙生長,智者不為也。
見過牛頓棕的根鬚,乃知萬物有智。根鬚根本數不清楚,一叢三十公分高的牛頓棕,根鬚能深入地面下兩尺,牽牽連連,交錯繞纏;牛頓棕旁邊的其他草類,取其餘,扎根十公分左右,各有空間。好比人吧,漢醫西醫分別營業,不競不爭;無醫的所在呢?有人會登門遊說備用藥袋,一般稱為寄藥包,其人俗謂寄藥商。寄藥商概皆自有地盤,地盤大則一鄉,小則二三村,各憑本事。
寄藥商的共同本事是能說善道。藥袋裡無非退燒藥、感冒藥、擦傷膏、萬金油、紅黃藥水、繃帶、鎮痛劑、腹痛丸……之類。寄藥商舌巧,說得天女散花,客客氣氣,禮數講究,恆久微笑,偶或鞠躬,頻頻點頭,細細解釋;有的真是高明,那麼幾種藥,差不多除了癌症之外都可治療。鄉下人再憨直也會起疑:那,那,那醫院還用開業嗎?寄藥商慈祥溫和體諒的笑:好業人怕死,才會沒事就跑醫院,這位阿叔,有了藥包,等於自家開一所小醫院囉。鄉下人省儉習慣,也許寄藥商拜訪一二次仍不答應,沒關係,寄藥商的耐性可比牛頓棕,再來仍是喊阿叔阿嬸阿伯阿姆,像三代以上的世交那般親密。總算鄉下人許允了,寄藥商並不因此忘形,定期不定期登門問候起居,從此,藥袋寄定了。
所謂一枝草一點露、天生人有生路,這便是。鄉下人多半務農,勞筋動骨,雨淋風吹日曬霜凍,年頭做到年尾,吃簡單穿簡單用簡單,豐收擔心賣物賤,欠收擔心買物貴。卻是捨不得離開田,恰如牛頓棕緊緊抓住土地,除非被連根掘起,否則不動移。不曉避孕的時代,兒女一個接一個出生,依照高矮順序排成一列,嗐,望上去是一條六七階或八九階或更多階的階梯,名字叫得不錯一個,那算是記性極好哩。兒女的小名隨便叫,頭圓且大的就叫大頭,耳朵招風的就叫大耳,腳長身長的就叫長腳,愛跑跳的就叫猴仔,愛說話的就叫田雞……依此類推。正式名字呢,看狀況,頭胎來個女的,取名貴美,貴美意即米價貴;二胎來個男的,取名金塗,金塗意即土若金;三胎來個女的,想想,貴美出生後,米穀反而跌價,乾脆,老三就取名淑美,淑美意即米便宜……依此類推。名字反正只是名字,人將牛頓棕叫成牛筋草萬斤草牛頓叢,還不一樣是牛頓棕?
牛頓棕對容易中暑的鄉下小孩而言,是天賜珍寶。用紗布包住牛頓棕,捶出汁液,攪鹽,喝下去,半時辰左右,小孩渾身出汗,完全清醒了。武館中人也常喝,負責捶草的通常是甫入門的小徒弟。嚴格的武師會規定小徒弟半蹲著捶;幸災樂禍以此作弄嗎?不,練武首要乃蹲馬步,半蹲著捶草汁,既練腳力穩又練臂力強。如此兩三年,小徒弟一點一點學會牛頓棕的所有用處了。此事雖小,派上用場時能保身保命的。
鄉下小孩未必與上代人一樣是牛頓棕身命,萬幸兄弟姐妹不多,父母肯栽培,自己又出頭,一路讀書順當,不難成為醫師律師教師。有了成就,回鄉看看,咦,父母變矮了,房子變矮了,牛稠變矮了,老老牛也變矮了。老老牛以前性烈,幾次與別家的牛相鬥,都用牛頓棕療傷,兩支角上的裂痕還在哩。仍然拖犁嗎?不須啦,鐵匠打造的引擎動力犁土機代替了牛。那,老父老母不用下田了吧?不可啦,種田等於活動筋骨,筋骨放鬆會生病的。有成就的人並不驕傲,婉轉勸說老父母放下工作,好好玩幾年,一輩子辛苦,費些錢遊樂,不過分呀。老父執意,拉也拉不轉,明顯不耐煩,但牛脾氣暫時壓抑不發作,只用鼻孔噴氣,偶爾喝一口炒麥茶。
怎麼辦呢?不怎麼辦,再多話一些,父子要相牴的。瞧瞧老老牛去吧。唉也,已經瘦到肋骨根根凸出,牛鈴輕輕響,牛尾緩緩動,與其說是驅趕牛虻蒼蠅,不如說是慣性搖擺。老老牛往昔體重六百公斤,每年一次發情期間,小飼主最怕牽去餵草,因為別家的公牛也會發情,要是狹路相逢,極可能貼身陪著牛表演一場武打戲。終究不得已,硬著頭皮牽到草地,北面是田,東面是田,南面是田,西面是田,交錯縱橫,牽牽連連。將繩子綁在牛頓棕下方,倚著大樹納涼。不遠處有一群從城裡來踏青的男女,臉白手白,衣新鞋新,都拿著手帕,都戴遮陽帽。瞄一下自身,瘦小粗黑。咦哦,城裡男女逐漸靠近了,哎哎哎,長得都很好看……
**刊載於聯合報.聯合副刊2007.0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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