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海角
嘉南平原中央,嗅不到海也看不見山,北南西東望去盡是田田田田,真正登山過海,已是成年。
當兵,與山海都有緣,澎湖花蓮。在花崗山受士官訓時,晚上,浪潮巨響洪洪洪,起先頗覺困擾,結訓後歸返本部,少了大地鼓聲伴眠,居然小半夜睡不著。之後調到澎湖,島不大,駐防何處都聽得到嗅得到看得到,海海海,感覺真好。我喜歡山,但比較親愛海,跟仁者智者之說不相干,我智不特別,還是照樣陶陶沉醉,為那漾漾盪出視界的滾滾汪汪流水。
美,可以美到令人想跳海,然而若強加文字去形容,還不如乾脆直接縱身跳入海。又,欲以「溫柔」、「暴戾」等等來形容海,須得內行如夏曼‧藍波安者。外行如我「涉水」未深,未曾化身做魚,與海共舞,所以最好不說。我觀海數十年,至今無法用形容詞描述海的性格。
觀海,宜單獨,宜一伴,宜天晴,宜陰雨,宜日下,宜月上,宜遠眺,宜近觸。唯不宜多人結隊喧嘩岸邊,那不叫觀海,叫玩水,買票進游泳池就可以玩水。
心動欲往海濱時,我不選擇時間。一次,上完課,晚上十點,乍然起念,看著女兒熟睡後,招呼好友,立即開車赴東北角。雨濛濛,山濛濛,海濛濛,濤聲花花篷篷活活,風聲嘶嘶唏唏嘯嘯,心海波動聲則漸漸緩和停止,平平平平,靜,終於無痕。兩人無多言語,坐至將破曉,回家。
地利之便,東北角海岸最常去。山接水,水連岬,人稀少,車偶過,尋一可蹲可坐可躺之地,睜眼閉眼隨意,想現在想過去想些人。人,有的在天上有的在人間,天上人間都一樣,笑啼恩怨窮富困達愛憎喜懼,去來反覆,許許多多曾經,浪起浪落,多少事被我深深記憶呢?我刻骨懷念的人有多少呢?多少事我負故人呢?多少故人痛我心呢?想到傷情處,對海欷歔,啊,負軛人生,犁田一世,如斯而已如斯而已。
我沒有因看海而悟出很多哲理。終究,每次都必須從天邊海角回到蒸騰煙塵裡,登山般過日子,雖然多少不得已。
●翕像
我的長輩,特別是長兩輩以上的人,都不喜歡照相,非不能,是不為。什麼原因?就如一般傳說的,古代人怕靈魂被攝去。我母親曾證實此說不誣。她曾幾度力勸我祖母留影,老祖母終於生氣了:好好的人,靈魂放在紙上,將來我轉去,你們誰保證記得還給我?
祖母「轉去」,我約四五歲,她連肖像畫都沒有留下一張,理由同於攝影。我對她唯一的印象是一雙小腳,父母帶我奔喪,祖母躺在廳內側,我就只看到穿黑布鞋的小腳,年紀太小,大人可能根本沒考慮讓我看祖母的臉。
我外祖父則有遺像,畫的,大行後請人畫的,他生前一樣「依祖宗例」不肯接受新觀念。那,怎麼畫?畫師掀開蓋布,端詳一陣子,回去憑記憶畫。業一行吃一行,畫師就有這本領。此事,我表長親所道,他當時在現場目睹整個過程。
高中時讀到歸有光〈先妣事略〉:「于是家人延畫工畫,出二子,命之曰:鼻以上畫有光,鼻以下畫大姊。以二子肖母也。」當時小小吃驚,乃知此古例實在久遠,不可思議。
但年輕時有一疑。我每至人家,見到廳壁所掛祖廟畫像,大約兩類,一類穿清朝官服戴帽,一類穿清朝民服,背景桌几花瓶等總是差不多樣式,似乎家業無甚差別。問許多長輩,才曉得,以前的畫師大部分兼作廟宇大宅樑壁圖畫與肖像畫,平日得空,預先畫好背景桌几衣服身體,屆時補上頭臉即告完成。胖瘦不同怎麼辦?兩種都畫,男女則一律指掌圓潤,女性且指甲長,以示一生豐盈好命。沒有家屬會對此提出異議,頭臉寫真,其他計較什麼?還有,穿官服未必曾任官職,捐貲取得九品以上名譽頭銜就行。
才幾十年間隔兩世代的事,談不上古老,想來卻感覺前後天差地別。你知道現代年輕人或年紀已不是特別輕的人都多麼愛「翕像」,多麼愛貼自拍照。我常到學校演講,拍合照時照例有人指導嘴型:一起念ABC。一起回答好不好。一起喊喔耶…….。就我所知,正時行的是:西瓜甜不甜?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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