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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12-15 12:05:16| 人氣1,383| 回應0 | 上一篇 | 下一篇

【得獎作品】海田父女-薛好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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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的島上受到颱風輪番侵襲,總是讓年幼的我開始為父親擔心,腦中浮現一幅漁船在汪洋中上下顛簸的畫面。我當時不知道,父親的遠洋漁船像海上的游牧者,走遍世界三大洲五大洋,逐魚群而遷徙,台灣的陰晴旱澇和他漁船所在地不見得同步。我在風雨狂嘯的夜晚瞎操心時,父親可能在非洲東岸的赤陽下揮汗處理捕撈上來的魚貨,粗略分類後送進冷凍艙,等船艙滿載便駛進異國的港口;而朗朗晴日午後,我和玩伴在庭前蟬聲輪噪的黃槿樹下,丟沙包或扮家家酒時,父親可能正在大西洋中隨著掀天惡浪載浮載沈,披上雨衣,勾起身子踉蹌著腳步,勉強睜開被風雨吹迷的眼,將甲板上機械箱籠防水布綁縛更牢靠些,精神緊繃地度過地獄一般漆黑而濕冷的黯夜。

我的擔憂隔著遙遠的海陸而變得焦距模糊。

回憶小時候給父親寄家書總是幾幀照片加上一卷錄音帶,四個小孩輪流報告:我是誰誰誰,讀幾年級,長多少公分,考試保持前矛,並保證會再更努力,末了實在想不出還可以說什麼,便唱幾支母親忙完一天的工作後,哄小孩入睡時,喃喃輕唱的安平追想曲、補破網、港都夜雨…,姊姊唱完換弟弟唱,無知地把悲苦的歌謠當成兒歌。最後錄音帶交給母親,接下來連著幾晚,在迷迷糊糊睡夢中總有斷續的按切錄音機鍵鈕聲,像縈繞不去的飛蚊讓我輾轉不能安眠。我們從來不知道她對錄音機傾吐的內容。有一次我偷偷背著母親倒帶,聽她究竟錄了什麼,結果大失所望。母親沒有稱讚我考試終於拿了第一名,只有說家裡都平安,自己在外一切要小心,接著是一大段錄音帶空轉的靜默…

直至上高中,才從地理課知道養殖漁業、近海、遠洋捕撈、颱風形成、海洋洋流、世界幾大魚場…,不知為何,地理課所介紹的農業經濟永遠比海洋來得詳細,我們可以得知遙遠的歐洲地中海型農業與南美洲的熱帶栽培業…,但是對於那片父親的拖網與繩釣漁船來回耕犁的汪洋海田,紀錄的絕少,生活上距離父親那樣遙遠,我也只能靠著這些粗淺的知識才能貼近父親,在課本罕有的漁船圖片中困難地回憶他身上洗不淨的油污魚腥味。

父親一向木訥,寄回家的信沒有隻字半語,永遠只有寥寥數幀照片。母親將所有照片整齊地排列在父親專屬的相簿上,照片背景多半是在船上穿著工作服,過長的頭髮被海風吹得凌亂,髒污頭臉密佈鬍渣,咧開嘴大笑;或是在駕駛艙內,父親手握著船舵,被烈陽曬得炭紅的臉上在陰暗的光線下看不出表情,只有眼睛明亮如星光;也有端坐在甲板上,脖子上圈圍著一塊看不出原色沾著油污的布,歪側著頭讓別人理髮,眼睛斜睨著鏡頭…。有一張特殊的照片,是父親從聖馬丁港口(那是哪裡?)寄來,擁著豐滿體態棕亮膚色的女子開懷嘿笑。在那樣淳樸的年代,即使是夫妻拍照時也不會有任何親暱舉動,更何況勾肩搭背。我擔心地問母親,會不會吃醋?母親看出父親戲謔的詭計,只輕哼一聲:「老猴!」

我曾不明白那一句輕哼代表什麼意思,幾經人事後慢慢懂得,是粗礪的生活把父母親的敏感與猜想磨鈍,在彼此瞭解信任之後,轉而向對方開無傷大雅的玩笑。

已然習慣父親長期缺席,除了風雨肆虐時我才會想起他,不習慣的反而是他每隔一二年甚或二三年才回家的日子。父親不知道如何和小孩相處,他可以在魚群大出時不眠不休加班,疲累到極點完全無視一旁機械艙的震耳欲聾,一沾上床便酣然入眠,卻受不了回到家睡覺時,小孩在一旁忘情玩樂的喧鬧 ;可以頑強和翻天覆地的狂浪風雨作戰,卻不耐煩小孩陰晴不定的和好與爭執。隨著在岸上的日子越久,越顯得煩躁,像離水的魚渴求一片寬闊海洋,魚身左旋右轉尾鰭狂亂拍打橫掃,挑剔母親,一有人犯錯便全部連坐,家中經常籠罩著蘊蓄雷電風雨的熱帶低氣壓,尤其在我們步入青春期時,衝突越形嚴重。父親不在的日子,母親給我們絕對的自由,我們也相對地獨立與自律,雖然貪玩卻也沒變成漁村裡終日結黨成群的野孩子。但父親卻仍覺得我們作息散漫,甚至怪罪母親過於放縱,於是處處干預家中早就形成的常軌與平衡。不知當時的父親有何想法?他割離親情,忍受在外的苦寂,默默撐起這個家,回到家中卻無可置喙之地,像個外來者,多餘而不自在。

終於等到船公司召回已輪休幾個月的船員時,他毫不遲疑打包衣物,背上藍白相間的帆布袋再次遠行,我彷彿可以聽到他離開陸地回到搖晃不定船上時,長長吁吐了一口氣,我們也是。

考上台北的大學是我離家的開始。正巧當時父親在家,他載著我及大小行李開夜車北上,趕赴白天的新生報到。車開進台北時已破曉,街道猶未完全甦醒,路燈在黑夜與白日的交替中還盡職地濛亮著。冷清的街道不知為何給我莫名的感傷,來到大都會是我企盼已久的,像原本躲藏在珊瑚刺絲胞保護下的幼魚長成了,便獨自展開冒險生活一般,我就要游入人海,前路水深波浪闊,我能否避開網羅暗流縱浪其間?父親見識過大風大浪,連漁船觸礁下沉、棄船逃生的險境都曾遭遇,但是對於我即將獨自面對淼茫人海,依然無法陪伴,和往常一樣。我的離家似乎令父親措手不及,不就幾次出海轉了幾回太平洋印度洋而已嗎?時光作手像變魔術般在他每一次返家時秀出戲法,兒女更大了些,妻子更老了些。毫無心理準備的他越形沉默,我想母親如果在場,定會藉機和室友攀談,或許會叮嚀大家在外要彼此照顧,但父親只是幫我將行李大致歸位,又無言地陪著逛逛學校附近了解環境,最後臨走時只叮嚀一句:「自己要小心。」

也許是從小獨立慣了,或者是父親的遺傳,在外生活並沒有想像中的困難與凶險。當我在偌大的台北盆地日夜穿梭,像優游大海的小魚般得其所哉,於是,我開始揣摩父親的心思,家與親情對父親而言似乎僅僅是偶爾的需要,只要足以支撐他在外冒險奮鬥時有個可以遙想的溫馨基地就夠了,他不喜歡黏膩的感覺,那會使他備受桎梏無法自由呼吸,以前祖父母就無法管束他逃學逃家,一旦自己有了家,上遠洋漁船似乎是很理所當然的翹家方式,可以邊工作邊浪游各大洲的港口。抑或,父親有稜有角的個性使他無法適應陸地翻覆變化的人事風雲,海象的險惡至少是看得見的,可以選擇迎對或避開。

究竟是何種原因促使父親決定靠海為生,我從未向父親求證過,只是我也不知不覺中做了類似的舉動,選填了離家遠遠的大學就讀,畢業後也「不小心」找到北部的工作,工作幾年就順勢定居下來了,像洄游的魚,只依時序佳節返鄉報到,補給足親情食糧,囤積在人海潛泳的能量。

海水的鹹苦與濕黏浸漬父親每一吋肌膚,轉而流淌在我的血液中,父親在海上討生活,恐懼水的我竟在成年後偶然的機緣下克服心理障礙學會潛水,深入海平面下欣賞這爿生養我的海洋。說來慚愧,身為漁人子女,我只認得餐桌上的吳郭魚、虱目魚、白帶魚。從小生長在旗津海邊,卻不曾學會游泳,最親近海的方式頂多是捲起褲管踩踏一波波翻湧上岸的浪沫,因為漁村裡太多戲水喪生的悲劇,母親已牽懸一顆心在千百海浬外,脆弱得不堪再割裂,於是下了禁令,不准私自去海邊。但是這禁令只有我和姊姊謹守,並且過分認真遵守而成了恐水的旱鴨子。而兩個弟弟倒是在母親不知情的時候,蒙老天爺的垂憐看護,偷偷練就浪裏嬉遊的本領。相較弟弟童年的遊歷,我蟄伏的冒險基因直到成年後才得以醒覺。學會潛水之後在海面下欣賞魚,和父親捕魚截然不同,父親所求的只是一家溫飽,而我則在溫飽成長之後開始謙卑俯首,欣賞與感激這片婆娑海洋。

因著潛水,每次回家時和退休寡言的父親有了話題,二人指認著魚類圖鑑,魚的俗名學名、大小習性、多寡價錢…,我潛水所見色彩斑斕的熱帶魚,是父親眼中不小心捕獲的下雜魚,而父親主要捕撈的鮪魚旗魚金槍魚卻是在珊瑚礁難得一見的洄游魚類,饒是如此,父親試圖讓我了解海上作業程序,以有限的字眼及手勢比畫形容這些魚類的特徵。有次還興沖沖開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帶我去前鎮漁港看遠洋漁船卸貨,一尾尾凍得霜白硬梆梆的魚從船上勾卸下來砸地有聲,只見魚形,分類學上細微的紋理鰭鱗特徵並不明顯。我有些失望,然而父親眼中又重燃起許久不見的神采,一一道說這是急速冷凍可以當沙西米的鮪魚、那是割了劍唇的旗魚…,彷彿又回到海上漂泊的當年。

父親不時透露對潛水安全性的擔心,正如我小時候擔憂他一般。他說起有些潛水者受雇幫漁船刮除船底滋生過度影響船速的藤壺貝殼,長期下來,未到老年便有頭痛的毛病,而父親知道我本來就有偏頭痛的宿疾,他不只一次問及水壓及水溫是否影響頭痛更劇。我說,潛水時會戴上防寒背心頭套保暖。父親知道阻擋不了我。

有時,當我乘坐小船往外海的潛點,遇到稍大的風浪便暈吐得胃液膽汁幾乎乾涸,渾身軟綿無力,就不禁想起父親從陸地到海上,是暈眩嘔吐了多久才脫胎換骨成履風險如平地;有時,夜潛結束後,望著黯黑海上滿天垂照的熠耀星光,而當年,無數個海上的漫漫長夜,父親叼著被海風快速吹燃的煙,瞇著眼聽寂靜中一波波扣打船舷的細浪,心裡想的是什麼?當我在能見度低的海中茫然四顧,投射出的手電筒光束被一片乳白的浮游微粒返照回來,我想像父親的船被濃濃海霧圈擁,慣於遠眺海天一線的父親在濃霧張起的白幕中,是否會看到遙遠家中妻兒的身影?有一次,在海中漫游,玩賞珊瑚礁熙來攘往的生物,不經意擡頭看見水面上作業的舢舨,船影隨浪起伏隱隱地觸動我,那是一種我從未想過的仰視父親的角度。

或許我從未真正了解父親,忽略他年少時也曾有過流浪與漂泊的夢想,曾經擁有一股蕞爾小島無法拘禁得住的奔放熱情,像所有年輕人一樣。幼年的我隱然以父親為偶像,炫耀地向玩伴展示他收藏的各式貝殼,常不自覺吹噓他的冒險與見聞,彷彿他不是勞苦工作的水手而是英勇俠義的海盜。成年後的我雖然也嚮往曳航在浩瀚海天的生活,終究也沒有如同父親那般豪情,可以經過一個又一個港口,毫不戀棧勾留。

聽父親聊起衛星導航與航照未普及前,漁船須依循航海圖、羅盤、星象在汪洋中航行,在東經西經幾度下網,南緯北緯幾度拋鈎,頗為新奇,一個只有地球刻度卻泯然無國界的遼闊海天似乎就鋪展在眼前。我能懂得放眼島外大千世界而不僅僅以俯視腳下這塊土地為自足,應該是從小開始,父親的船就滿載著我的想像與懸念越海渡洋吧。

父親花大半輩子見識了海面有多寬廣,而今,是該輪到我往下試探大海的深淺了…


**本文獲 第二屆台北文學季秋之興 社會組散文佳作

台長: 阿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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