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迷許久的老阿嬤,八十四歲了。此次腸胃道出血住院,過去心臟開過刀要在吃抗凝血劑,結果解瀝青狀的血便,只好先禁食打點滴。抽血發現腎功能急遽退化,已到了必須洗腎的地步。主要照顧者是兒子,我向他說明阿嬤的狀況:不洗腎,就是尿毒症;洗腎要打抗凝血劑,洗完也會掉血壓,每次洗腎都是生死關頭。
兒子很焦慮,反覆詢問細節,一直猶豫不決。最後他說家人們達成決定,老阿嬤不洗腎、不急救,就讓她平靜的走。
那時我是第一年不分科住院醫師,總想盡力照顧好每一床病人。我反覆查探老阿嬤的狀況,發現她有時會睜開眼睛,無意識地望著天花板;她的呼吸很慢,一分鐘八下,好像隨時會停下來;我研究了一下檢驗報告,知道她正在慢慢走向代謝性酸中毒,這是腎病末期不可避免的一條路。
我好希望能為她做些什麼。我每日調整全靜脈營養,幫她改善電解質與酸血症,喘了就抽胸水,血色素不夠就輸血。不停地治療與處置,扎針還有抽血。
她兒子每天都會與我討論病情。我慢慢習慣了治療的無助,但我不知道她的家人是否放得下了:點滴與抗生素像是撒落荒田裡的雨水,無能左右即將逝去的生命力。死亡的陰影,反倒在點滴瓶裡匯聚膨大,等候必然的墜落。我每日例行性地到床邊看阿嬤,看著沒有意識的她,緩慢地吸吐;圍繞著她的世界,除了死亡,彷彿沒有什麼急迫的事情了。
主治醫師判斷末期已至,囑我去討論急救與否。
我走進病房,看見一位老阿公在病床旁坐著輪椅。陽光透過窗子,照在老先生的側身上,再落到阿嬤的病床前。他們的兒子走來,向我介紹:這是與阿嬤結婚六十年的先生。我說我們正盡量力幫忙阿嬤,他揮一揮手,轉過頭去,細細看著阿嬤的身影發呆。
兒子很快簽署了不急救的聲明。一整天,老阿公都陪在老阿嬤的身邊,他一雙眼睛滿佈皺紋,像大雨中的兩盞探燈照在她身上。
往後幾天,死亡的陰影卻停下了擴張的腳步。心跳血壓慢慢穩固,呼吸速率雖慢,但不費力;她不再解血便,腎臟功能的退化也停住了。為了減少負擔,我們試著減少輸液,減少抽血的頻率,在解釋後停掉了不知目標為何的抗生素,然後打上嗎啡的皮下針。
一切都很穩定。疾病像被困住了,被困在阿嬤的體內。兒子每天出現,阿嬤依舊昏迷未醒,她靜靜躺著,承受監視器的窺伺。
好幾天後的一個下午,老阿公與他的輪椅,又一次出現在病床邊。一整日他都陪著老阿嬤,不發一語地握著她的手。一些爭執的聲音傳出病房,兒子面色凝重的走了出來,詢問關於洗腎的事情。我告訴他洗腎一開始要連洗三天,之後隔日洗,每次洗腎都是往鬼門關走一遭。他說:拖著也不是辦法,我們決定拼一拼了,如果阿嬤就這樣走了,也好。我從門縫窺到老阿公,他仍緊緊抓著老阿嬤的手,與他兒子相較,神色卻輕鬆許多。
洗腎開始的前一日,家屬通通都到了。兒女與孫子女們簇擁著她們倆老,一一與阿嬤道別。他們哀戚地退了出來,留老阿公一人在病房內。大兒子忍不住告訴我,老阿公那日坐在輪椅上,忽然情緒激動,想要去拔阿嬤的氧氣罩。
老阿公堅持要陪阿嬤一起到洗腎室去。一路上,輪椅伴著推床在長廊上前進,六十多年的羈絆,化成輪軸旋轉的共鳴聲。
阿嬤並沒有因此離開。值班時偶爾我會走到他的床旁,細細看著那不規律但是和緩的心跳。我看著照顧了一個月的老阿嬤:她的表情如此安祥,身上卻接滿了儀器;每天家人來探望她,她卻只能靜靜地躺著。我發現阿嬤的手腕,因為歷次抽血而傷痕累累,腫了好大一片瘀青。那時刻,我忽然能體會老阿公的心情。
幾天後,老阿嬤洗腎回來後因突然的低血壓過世。大兒子來處理後事,聽說老阿公堅稱他已經送別過,今天不願再來。他們輕輕扶起安詳的阿嬤,為她更衣沐浴,我看見阿嬤癱軟的手,想像那一日他們道別時候,阿嬤手腕上的瘀青,曾經被老阿公輕輕地撫觸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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