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季節轉換,母親會帶我到隔壁裁縫師美慧姨家作新衣,以裙、衫、褲、袍,慎重迎接季節寒暖。我納悶,何不買成衣?便宜好穿。「訂做才合身。」母親一面回答,一面試穿她訂做的各式衫、裙,收腰抬胸、揚起下巴。肩、領繡有滾邊的硬挺襯衫、及膝裙,襯托母親幹練俐落,她堅持上班的衣著,也該有自己的線條,要合身、更要合乎精神型態。
美慧姨家從來不鎖,網狀紗門上掛著「修改衣服」字樣的木板。我在外頭喊聲姨,便可脫鞋自由出入。美慧姨長年穿針縫線,才中年,卻已嚴重老花,她將眼鏡垂到鼻尖,眼球往緊蹙眉間一瞧是我,問聲「來做衫?」縫紉機踩踏的嘎聲漸歇,熟練地拿出機台右方工作桌上的布尺。
美慧姨的布尺在我身上圍繞、比劃,指揮舉手、轉身、脖子抬高,陸續在本子上記著我身形各部位的數字。多年來,她記錄了我的成長歷程。
母親量身前,會先挑選衣色、布料,她習慣選擇深藍、墨綠、暗紫等沉穩、疏離的冷色調。疏離也許是她本性,但沉穩,則是她刻意遮掩心情的起伏。母親排行最末,有六位兄姐,日治時期,家裡以種稻、開藥鋪營生,經濟不富裕加上外公重男輕女,母親經常穿著已經轉了六輪的舊衣。每次憶往,她難掩不平。我想像母親穿著不合身的舊衣,衣上堆疊著他人的生活與氣味。她常說,不要把別人的版型套在自己身上,作衣服是犒賞,是表現獨特。「做自己」是母親的實踐,她在時空的這頭,與童年應答。
母親個子矮,體型削薄,腰部略圓,不大好挑成衣,訂作衣服可以修飾身材。她眼神犀利,沿嘴角下垂的法令紋,把剛毅描得深,讓她不如外表看起來嬌小。我聽到美慧姨和母親討論削肩、垂胸、小腹管財富……,在只知道胖瘦高矮的幼學之年,這些詞彙超出我的理解。我無聊地擺弄一旁的假人模特兒,翻閱工作台上的老舊服裝雜誌。
十坪低矮小屋,右牆立著穿衣鏡,左牆掛滿西裝、套裝、衣褲。入眼除了衣布,仍是衣布。木色塑膠地板被一落落裝滿衣物的袋子隔成區塊,那是時間的布置,那區一個月後再拿,這一區近期取件,地上散落許多條狀、片塊布料,空間隱約有潮黴、皂粉味。我常聽到屋裡傳來嘎嘎縫紉機、喀擦刀剪聲、熨斗滑過衣面的嗤響,這些聲響,映著布料的花色。
量身過程,身形優劣無所遁形,平胸削肩的母親,雙肩窄於臀部,肩線斜滑單薄,長捲髮讓頭顯得略大。「恁查某囡子的肩胛頭,遺傳到妳。」美慧姨一面瞄我,一面向母親解釋,會在她的衣內加上墊肩,或肩領縫上滾邊,增加肩膀厚寬;母親會提出想法,以墊肩大小、荷葉皺摺,修飾自己頭大身小的缺點。
美慧姨的布尺在母親的背寬、腰圍、臀圍間遊走時,說母親背肉僵硬,骨盆窄且略歪、上腹微凸,勸母親不要太操勞。「盆跤骨狹的人,生囝仔聽說卡艱苦。」美慧姨尋常問話,卻是母親生命中的大事。母親被夫家嘲笑生不出兒子,她常為自己打氣:「圓人會扁,扁人會圓。」窮富輪流交替,各有其時。小裁縫屋裡,兩個女人由健康、傳宗接代談到婆媳、家庭、育子艱辛、金錢。母親抱怨命不好,求子不順又不帶財;美慧姨抱怨命苦,裁縫賺不了大錢,但「想欲有貴人命,先穿貴人衫」,美慧姨認為命不好的身形,可由訂作衣服改善,就像化妝可以改運,衣物有貴氣,自然有喜事,一個人的骨架子,不該是一生的樣子。我在一旁聽著想著,布尺,帶出兩個女人的心事與命運,量了她們的故事。
父親家族口中也有把無形的布尺,令母親身心頻出狀況。母親的勞碌,多半來自婆家壓力。排行第七的父親有十五位手足,是家裡唯一的大學生;母親在娘家,凡事有兄嫂擔當,嫁入夫家時,總被婆婆妯娌譏諷嬌生慣養。婆婆認為唸護校的母親高攀,諷刺母親「頭卡大身」,頭身比例不對,不會處理事情,挑剔母親的身高:「查埔人矮,一个人矮;查某人矮,歸家口矮。」母親常抱怨父親讓她一人面對婆家紛爭,家不是避風港,是拖人滅頂的泥淖,她才是自己的避風港。
每逢年前,母親忙著準備牲醴,我勤跑美慧姨家,拿樣衣給母親試身,尺寸不合或繡工有瑕疵,母親會請求拆線,重新修樣。回家祭祖,母親穿著當季訂做的冬衣,挺身、貴氣,反擊嘲笑她身矮識低的人。新衣,彷彿成了保護尊嚴的盔甲。
為了修飾肩形,讓自己命順福厚,母親特地用小高領、立領修飾薄肩。有次過節,她身穿藏青絲絨及膝連身裙,立領,裙身繡有同色系玫瑰花瓣,配上長度及臀的大翻領、雙排扣深灰大衣。隆重祭祖,伯叔姑嬸們仍穿家常的棉襖粗褲,腳拖木屐,親戚們耳語母親穿著隆重,怎麼做家事?我想,母親是否刻意突顯自己的隆重與突兀?她的突兀,也要拉我作陪,我與親戚小孩們的居家棉衣穿著迥異,常是毛呢連身短裙,著長筒黑襪、黑皮鞋,淑女的衣裝,令同齡玩伴因此疏離我。
母親每季幫我訂作洋裝,她不喜歡女孩子著褲裝,我的衣櫃,裙子之外,還是裙子。青春期時,與同學逛街,穿搭、流行、配件,我一概不知,為了拉近與同學的遠距,我私下拜託美慧姨,將制服改成當時流行的緊身AB褲,褲子窄得我呼吸窒礙,但腳下的路則寬多了。美慧姨將寬大制服上衣修出腰線,突顯身材,不失學生味又有流行感。我也模倣帥氣歌手潘美辰,穿著牛仔褲,瀏海吹成半屏山。
母親生氣地丟了我所有不入她的眼的衣飾,帶我到美慧姨家訂作衣服,母親拿著我的身形數字,在我身上套著「端莊」的裙裝,我常抗拒不從,裁縫間彷彿是我們的戰場。美慧姨試著化解緊張,說摸到我的手嫩掌厚,有福氣相,母親冷冷地回:「我攏給伊做好,伊當然好命。」美慧姨不敢答腔,拿起針,抓取皺摺紋路。母親的話,也是針。
我面對穿衣鏡,母女倆身形相似。小時母親談到薄肩命勞時,我告訴自己一定要孝順;曾幾何時,竟厭煩她的叨唸。我刻意走到她個性的對立面,她則極力把我拉回原本軌道。布料樣式、顏色、大小、剪裁,由她決定,打版時,我看見寫著我身形數字的樣版,被裁切成片,再縫起。
母親對我未來的對象也再三斟酌衡量,我選的人,她都能挑出缺點,她找了許多相親對象——收入穩定、不是獨子、公婆明理、離娘家近,她不要我步上她的後塵,強硬地帶我到美慧姨家親作相親時的套裝——深藍長袖襯衫、同色及膝窄裙,肩線抓出皺摺,遮掩我同她削肩的勞碌相,腰間綁條寬帶,圓化我們同樣的薄身塌臀。布尺在我身上比劃,母親坐在矮凳上用眼測度。我瞪視穿衣鏡內的母親,氣她妄自丈量我的未來,她總是諷刺我沒眼光,訂作了不合身的婚姻,鏡子裡的影像,是五官身形相似的我們針鋒相對。
我去了相親,對方是小兒科醫生,著一身黑色西服,五官被黑框眼鏡遮住大半,面容模糊。母親詳述她滿意的女婿圖——耳長命長、鼻厚財旺;肩平背厚、能擔重任;胸寬腰直、穩重寬容。那醫生待我如求診病患般溫厚,我無聊地盯著自己袖口的鈕扣。我們的對話,正式客氣有禮,是西服與套裝的約會。
我瞞著母親,和外省家庭的康交往,決定婚期時,才告知家人。母親盛怒,見面時有意刁難,全程用康聽不太懂的台語交談,他卻點頭憨笑,誤認母親只是不好意思。父親勸說,女兒大了,總要嫁人,請了算命師四舅合過八字命盤,結果是大吉,母親只得不情願地任我辦理婚事。
本省習俗,訂婚時,丈母娘必須準備「回盛」禮品,答謝男方聘禮。母親為他準備一套西服、領帶,那時美慧姨嚴重老花,常痠疼,於是母親北上,指定要去台北西門町武昌街的西服店挑選。「怎麼不去迪化街?」我問,沿路走來,西門町的西服只有寥寥幾家。母親提及年輕時曾在馬偕醫院當護士,認識大學畢業的父親,兩人常在當時繁榮的中華商場閒逛。那時武昌街又叫西裝街,全盛期有近七十家西服店,旗袍店也是一片繁榮光景。父母親夢想結婚時,能訂作西裝、旗袍,但因為不富裕,結婚當天,只穿尋常衣物。
我們進入街尾一家寬大明亮的西服店,襯衫、西褲、外套、領帶分區擺放,拋光地磚透晶潔白,三面牆壁貼著落地明鏡。老師傅為康量胸背腹圍、手肘彎曲測度袖長,試穿樣衣,看衣身有無起皺。我擔心母親又要語出身形命格那一套說法,但那天,母親只是點頭、搖頭。
接著,母親帶我訂作旗袍,她為我挑選深藍緞面布料及繡工精緻的盤扣,量測過程較一般衣服繁瑣,師父說我坐姿不良,椎間盤略彎凸出,且歪向右側。母親說,怎麼才幾年沒幫我做衣服,都沒發現我的毛病。
嫁到台北後,姐姐在外地工作,為排遣寂寞,母親學習花藝包裝,依花束長短,選擇搭配的紙張材質、顏色,自行設計包裝樣式。那時我為了孕育婆家渴望的金孫,努力七年半,腹內終於有了消息,每個月回診檢查胎兒頭腰腹圍,生長進度卻始終是發展遲緩。母親北上,送我自包的花束、買了多套孕婦裝送我,她打開櫃子正要掛上,看到一排嶄新衣裙,不似我平時的穿搭風格,才知是婆婆按我的身形買來的。母親的表情明瞭,我和為人媳的她一樣,由另一個家庭在審看著。
母親一面安慰:「囝仔成長的尺寸參考都好,媽媽健康,小孩就會健康。」一面將孕婦裝掛好,我看到她的手指因學習花藝被莖刺傷,有線形及鋸齒狀淺痕;沒多久,她又忙著將花插在瓶中。我知道母親正傳達著很軟很軟的語言。
2019年台中文學奬散文組第二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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