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屆林榮三文學獎．小品文獎決審會議紀錄

時間：2019年10月7日下午2時

地點：《自由時報》一樓會議室

決審：石曉楓、阿盛、郭強生、陳淑瑤、廖玉蕙（依姓氏筆畫排列）

紀錄：謝麗笙

第十五屆林榮三文學獎散文獎決審，評審陳淑瑤、石曉楓、廖玉蕙、郭強生、阿盛。（記者宋志雄攝）

基金會報告本屆共收到六二二件來稿，由五位初、複審委員凌性傑、夏夏、廖偉棠、蔡素芬、鄭栗兒，勾選心中值得進入複審的篇目、共得六十五篇，再召開複審會議，選出二十五篇作品進入決審。決審委員推舉廖玉蕙擔任會議主席，並針對本屆作品發表整體看法與評審重點。

陳淑瑤：這次小品文陣仗滿齊全的。我自己也很喜歡看一千字左右的文章。一千字篇幅比較不會暴露太多缺點，這是素人寫作最好的開端，每位作者都貢獻出像結晶一樣的東西，滿不錯的。

石曉楓：我認為小品文應該注意三點：第一，材料多寡要合宜，有些文章可能需要更大的篇幅去開展，拿來寫小品文有點浪費。第二，因為字數非常有限，密度要大。第三，要有一些巧思或餘韻，有些可以藉由文章慢慢鋪敘，但有時候，在收尾來個突來的頓挫或高潮，也滿可愛的，只是難度較高。這二十五篇作品中，有一些流於雕琢，有一些又過於淺陋。我非常喜歡的約有三、四篇。

郭強生：看小品文稿件，比起散文愉快非常多，因為焦點很集中，不太要求文字架構的功力。這批作品很有共鳴性，很容易進入它所要描寫的那個事件或當下，多篇都有這樣的優點。題材與散文相較，各種類型都有：都會、田園、親情，有幽默，也有抒情，變化很多。我認為有超過十篇都可以入選。

阿盛：跟散文一樣，在我評審的印象當中，這屆題材是相當多的，各自不同，這當然是個優點。有半數左右，文字密度都足夠，另外半數文字不那麼精準。我總認為，一千字的小品文一定要節奏快，不能拖拖沓沓。約有半數文字節奏是可以的，內涵也很相應於此篇幅。

廖玉蕙：我認同閱讀小品文是最愉快的過程，因為文字很簡短，所以聚焦，單一地談一件事情，密度很高。至少有六、七篇我覺得相當不錯。結尾滿重要的，尤其這麼短的篇幅，如果到結尾散掉了，會很可惜。

經評審協商，決議首輪每人圈選六篇，結果如下：

四票作品

〈綠燈〉（石曉楓、阿盛、郭強生、廖玉蕙）

三票作品

〈月世界〉（石曉楓、阿盛、廖玉蕙）

〈婚禮鞋〉（阿盛、郭強生、廖玉蕙）

兩票作品

〈績效考核〉（阿盛、陳淑瑤）

〈沒有子宮的女人〉（阿盛、郭強生）

〈聲音〉（石曉楓、陳淑瑤）

〈待夾的娃娃〉（石曉楓、阿盛）

〈戒菸〉（郭強生、陳淑瑤）

〈裡面〉（陳淑瑤、廖玉蕙）

〈心通〉（郭強生、陳淑瑤）

一票作品

〈無性〉（陳淑瑤）

〈彼女〉（石曉楓）

〈勝利路上的存款〉（石曉楓）

〈電擊器〉（廖玉蕙）

〈養活〉（郭強生）

〈木盒子〉（廖玉蕙）

○票作品

〈獅子〉、〈嬰寧〉、〈鬼婆婆〉、〈逢雨時〉、〈捕蠅玻璃〉、〈穿牆術〉、〈篝火〉、〈老娘〉、〈懸命〉

評審表示全數放棄一票作品，因此，未獲票與一票作品不列入討論，評審針對兩票以上作品進行討論。

兩票作品

〈績效考核〉

阿盛：應該是許多上班族都有的經驗，人的價值觀總是被某些未必合理的形式所局限，作者寫出那樣的無奈，滿好的。

陳淑瑤：這篇寫得很諷刺，寫出上班族的宿命，員工卑微出賣靈魂，一年一度接受公司的審判。有些句子，真的很淋漓盡致表現出上班族心聲，「季節到了，燈光亮起，就是這樣，證明我這段時日沒有白活」，結尾也滿棒的，「禁止攝影，不要有人來打擾這一刻，我正在重建自己。」因為一個績效考核，整個人彷彿已經沒有靈魂，要再重新認識自己了。

〈沒有子宮的女人〉

阿盛：同一個醫院裡頭，有人待產，有人摘掉子宮，本身是一個落差很大的場景，作者藉此描寫人生的生死問題，用白描的方式，寫出這樣的反差對照，沒有落於渲染跟激情，這一點頗有節制，非常不錯。

郭強生：這年頭，好像寫女性意識寫爛了，這篇卻耳目一新。結尾很漂亮，如阿盛所說，婦科病房裡有人生孩子，有人拿掉子宮，人生的悲喜並置，女人疲累一輩子最後子宮拿掉，暗喻性很強。

〈聲音〉

石曉楓：設計滿巧妙的，寫妻子提早回家但丈夫並不知道，由妻子聽丈夫瑣瑣碎碎的音響，一個偶然的時光裡，妻子看到平常不會被窺見的那個日常，從那裡了解丈夫為家裡做的各種事情。中間有個頓挫是她老公撥電話給她，結果她在家裡，吃完飯後，她老公一點聲音都不敢發出來，因為她在讀書。不著痕跡寫出夫妻相處的日常。

陳淑瑤：這篇是太太喜歡看書，先生不能沒有電視。太多台灣人都要檢討自己沒有電視不行，一定要按著遙控器，讓我想到，這就是場聲音和文字的攻防戰，文字毫無招架之力，有人一直製造各種聲音的時候，你完全沒有辦法靜下心，這是寫作者吃虧的地方。沒有人要靜下心來看書，多數人喜歡聲光色彩，是悲傷的現況。

〈待夾的娃娃〉

石曉楓：這篇有很多對比，比如阿姨在炒房，和阿姨癌症住進病房；阿姨和「我」，像光亮與黑暗的對比，可都是死命地伸出手想抓住某些東西。這些對比，在最後一段完全收束起來，收尾的意象非常凌厲，「人生的爪子再往下攫向我們」，這場景裡提到：夾娃娃機旁邊的流浪漢，阿姨，娃娃，還有我，好像都被爪子攫住，但是沒有人要認輸。只是，寫得有點太露了。

阿盛：表面上寫夾娃娃，實際上寫的是人生。人生輸沒有定規法則，得時也未必就是勝負，就像文中的阿姨、流浪漢、我三個人，內容算滿扎實的。作者優點在於有延伸思考，不局限在一個夾娃娃店，觸及某些人生較為幽微的部分。

陳淑瑤：這篇文字可再精進一點。但他用夾娃娃機把人生和經濟的蕭條都封鎖在裡面，這是我們現在讀來很有感觸的。

〈戒菸〉

陳淑瑤：〈戒菸〉和〈月世界〉都寫祖孫情，兩篇都寫得滿好的，這篇口吻更特殊，是特別的「祭嬤文」，用一種責怪、扯後腿的方式敘述他的阿嬤，好真切，我很喜歡這一篇。

郭強生：很藏鋒，作者抽菸是阿嬤教他的，看得出可能是隔代教養，阿嬤活著的時候，作者會跟她說連孫都顧不好、還笑他沒用之類，累積到最後的上香，點了菸。很多文章都是慢慢累積到結尾，讓味道一次迸發出來，此篇就有做到，初讀似乎淡淡的，但是最後將它整個串起來，是滿有力道的作品。

〈裡面〉

陳淑瑤：寫情緒困擾、精神疾病患者的一場情緒風暴，口吻滿冷靜的，書寫生命裡的低潮，門板外面是他的媽媽，叫他要走出來。這篇文章刻畫出受困在裡面的心情，作者也想走出來，但不是像他媽媽所謂的畫一條線跨出去就可以。整篇描述上，沒有什麼缺失，我都滿喜歡的。

廖玉蕙：我的看法不同。我覺得他是個視盲者，所以所有東西都要重新適應，原來很熟悉的地方，只要一改變，就都不對了。作者想像鏡頭拉高拉遠，神一樣的視角看下來，因為他看不到，只能用想像的，徒勞地重構記憶，處處破壁。他不是先天視盲，所以連牆都要重新適應，去廁所的時候，他媽媽也在門外，非常憂心，覺得他要走出來。他同學都畢業了，但他論文寫不出來，要好好地一個一個字地打。我看了好幾次才終於把它看懂了。

陳淑瑤：我以為是情緒風暴——

廖玉蕙：可能是某種突變，作者沒有寫得很清楚，但他說原先是很清楚的，可是要重新適應每個地方。

郭強生：他說他重新建構整個校舍。

陳淑瑤：如果他是視障者，教授也太殘忍，告訴他「你有盲點」。

廖玉蕙：這就是他寫的重點，教授說有盲點，其實是無心地認為論文有盲點，可是那個「盲點」又打到他的內心。我覺得這篇寫得非常好的原因，是最後他媽媽在門外，也不放心，因為一個小孩子突然間變成盲者，走不出來。

陳淑瑤：可是如果用情緒風暴、情緒困擾理解，也可以……這樣也許說到更多人心坎，兩種都是很需要幫助的人。

郭強生：我沒有投，他處理「盲」不錯，但是一千字裡頭，光衛生紙描寫那麼多，布局上有些缺點。

〈心通〉

陳淑瑤：背景是雨天，寫得很有渲染力，描寫他在珠海市所看到的。這個人似乎走到即將失業的瓶頸，聽到的東西更感染到他，因為在異鄉聽到一首台灣的閩南語老歌〈燒肉粽〉，就在門板外一直聽著歌，抽菸，光是寫這種心情，就完全表達出異鄉人的孤寂。而且〈燒肉粽〉歌詞主角也是工作不順，暫時來賣燒肉粽，完全打中他的痛處。在屋子裡放這首歌的人，可能一樣是個異鄉人，隔著門板，兩個人因為這首歌，很微妙的孤寂心情都表達出來了。

郭強生：這篇有種溫暖，一開始描寫他要去敲陌生人家的門，那工作他很不自在，然後，居然聽到裡頭放著家鄉懷念的台語金曲，不用多說，他就站在那邊聽完所有的歌，默默地離開了。他沒有刻意描寫心情，也不必寫門後到底是珠海的內地人，或也同樣是個台灣異鄉人，但是，讓我們都能感受到這種老歌的力量，就那一剎那，這樣的相依也好，帶來的撫慰，雖然有點苦悶，但溫暖的感覺油然而生，靈光一閃，戳得恰恰好。

三票作品

〈月世界〉

阿盛：描寫一個癌末的阿嬤，老人的種種掛念、關心，都用對話的方式表現出來，語氣淡淡的，但是卻有些執念，非常深刻。對話漂亮，不囉嗦，重點都抓到了，是這篇最好的地方。

石曉楓：我也覺得這篇最厲害的是對話，非常親切，而且阿嬤那些動作都非常可愛。篇名「月世界」，文章扣得很緊，阿嬤住在月世界，身體像流沙般一點一點在流失，可眼睛是非常清楚的，像月亮一樣，把孫女的刺青、跟男人之間的戀愛關係都看在眼裡，很溫暖。

廖玉蕙：它是個現今世界的小模型，寫的是關於關切、愛與不愛、生存與死亡，都緊扣進文章。隔代的憐惜，透過傳神對白，有一種魔幻的趣味。作者和她阿嬤在房裡看著月亮升起，有一種恍惚迷離的感覺，表達拿捏很好。

〈婚禮鞋〉

阿盛：這篇大概是最幽默的一篇。很坦然把一個大齡女子待嫁的心理講出來。看到這種作品才會覺得人生活著實在很有意思，特別是這種坦誠，真的很好，婚禮鞋哪怕是穿破了，再買，永遠保持著希望，也是一個很平凡的希望，一篇千字小品文寫到這樣，相當不錯。

郭強生：幽默恰到好處，不會流氣，或者變成耍嘴皮子。看似小巧的事情，很有趣，日本買的鞋，不知為什麼回來台灣就變小了，暗喻就是人生的無常。生活裡面那種小小的moment跟瑣碎，很多地方讀來滿會心的，雖然身為男生。看到這樣的女孩子，會覺得好可愛喔，怎麼還嫁不掉呢，不太可能吧，很為她惋惜。寫得不錯。

廖玉蕙：讓我看完很開心。最慘的一句是「可是結婚這件事終究需要雙方同意」，絕得要命，真是無奈，最後坦然承認：我不會從此就不想結婚，我是想得要死。

四票作品

〈綠燈〉

石曉楓：從八歲的創傷記憶，一直綿延到現在寫作的當下，綠燈從物理到心理，具象到抽象，詮釋得滿好的。紅燈太長，綠燈久久不至，以隧道隱喻當時家裡的困境，滿成功的意象經營。

阿盛：寫小時候陪母親去借錢，可能很多窮人小孩都有這樣的經驗，包括我在內。小孩心情和大人心境都刻畫得很到位。剛剛曉楓老師講得沒有錯，隧道暗喻困頓，母親其實有拿到一些物質，也算借到一點錢，但困在隧道裡頭，心走不出來，一直停在紅燈，其實外界已經是綠燈了。命題也不錯，作者並沒有寫母親如何如何，而是藉由隧道和綠燈，反映出這個情況，手法不錯。

郭強生：這篇文筆非常好，很符合八歲小孩的記憶，完全沒有多言多語，這麼白描地把那種羞辱、帶著絕望的氣氛，藉由一些很小的細節，在短短一千字烘托出來，這篇文字讓我非常佩服。

廖玉蕙：如果要排名次，這篇是我的第一名，他真的寫得很好，沒有超乎主角年齡的寫法，隧道的燈、媽媽轉身向壁低頭掩面、有點哭泣的樣子，說明了帶著孩子借錢的尷尬處境，真的是一篇很棒的作品。

所有獲票作品討論完畢，兩票以上作品共十篇。評審決議，由〈綠燈〉、〈月世界〉、〈婚禮鞋〉、〈績效考核〉、〈沒有子宮的女人〉、〈聲音〉、〈待夾的娃娃〉、〈戒菸〉、〈裡面〉、〈心通〉獲獎。會議圓滿結束。

自由副刊2019.11.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