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也許是我手裡的命運線被刻畫出一條邁向未知的叉路,讓我面對未來的時候,顯得忐忑不安,我如此,母親如此,父親如此,全家如此;散落在村子各角落裡的流言咒語,像土石流般地沖走我還沒玩夠的童年。然而,我依順著手掌上生命線的叉路走著走著,竟與妳的童年有了交集點。
趁著全班上課外活動的時候,我偷偷翻閱老師攤在她辦公桌上的書本。妳烙在書本封面上的名字,那時我僅識得後面的「君」字。翻開泛黃書頁,書頁上的鉛體字極小,但有趣。因為,那時我以為我們同齡,在還是小小孩時,便有提不起的千斤重煩惱纏繞著我們。
妳訴說著妳那樨幼年代的悲喜化作了鉛體字,我則跟蹤在妳點燃的那一絲絲煙愁的時空間,忘情。我樂得在不合身的辦公桌椅上看妳緩緩地抽取出記憶中的片段,藉翻閱妳深情以對的記憶來翻越我的人生。
書中那充滿煙愁味的鉛體字中的妳是個小小女孩,一個小大姐姐;妳有個妳極愛但有些惱他的父親,有個慈眉善目然而非血緣親生的母親,有個一路文字語氣溫厚的妳卻也不免露出一些憤意語氣的姨娘。妳生命中的傷口,是時代撞擊所留下的一道深痕,我的傷口,來自一場醫療意外;我在妳的傷口間,找到彼時生命的渡口,讓我渡過樨幼及童年,那麼妳呢?妳是否也從童年的記憶傷口渡了過來?我壞心地想,最好不要,因為我很愛妳說妳那段充滿軍戎戰火與大家族生活的江南童年。
之後,倉促來的青春期粗糙喉聲,宣告我那沒有笑聲童年正式消逝,妳那在江南渡過的童年身影也因我那一疊又一疊的試卷、講義給壓匾到消聲匿跡。但我這時在國文課本已識得妳筆名第一個字「琦」,妳顯然也未忘記我,在這段蒼白的歲月裡,妳現身在課本裡來看我,依舊溫柔地講了妳那段童年往事。
近年見報紙說妳自國外回來,我十分歡喜,且從書店裡帶回所有妳的作品書籍;我再度地與妳的阿榮伯伯、三畫阿王等人熱絡了起來,看著妳在故鄉那一端喝著鮮牛奶放起風箏,在妳父親書房裡把玩著旱煙筒,提著燈籠逛廟會的幸福事。
沒變,沒變,妳的童年不因後來書本裡的鉛體字變大而有所改變,我依然沉浸在其中,看著書本裡的小女孩訴說著家鄉新鮮事。
這次換我跟妳說個鮮牛奶及風箏的小故事。
當年,我的母親為了我孱弱身子,長年訂了瓶裝鮮牛奶讓我帶到學校補充營養,我帶了鮮奶去學校,喝的人卻不是我。那每天一瓶的鮮奶是我跟班上同學交換友誼養份的來源;我同時也發現,它有效地止住了小朋友家長叮囑他們當我是帶了傳染病的流言,不然誰會願意跟一個帶著咒語的小孩來往,一瓶瓶鮮奶也為我換得了生平第一只五彩風箏,用一整星期七瓶鮮牛奶換來的。
放學後,央求同學騎著腳踏車帶我到海邊空曠處放風箏。風箏在海風騰飛下,躍然地飛在藍天白雲裡,我雙手牽引著風箏,感受到自己的力量在天與地之間來回地迴旋。那樣的歡喜,實在比一瓶鮮牛奶來得重要與營養,我是知道的。最後,我徒手一放,自己放走隱沒已久的快樂情緒,風箏的五彩遠颺海面之上,之下,然後以黑點消失在海平面上。
妳回台灣定居沒多久,妳身影再度現身報紙副刊油墨中,只是這回,並不是小女孩講自己的故事,而是他人為妳訴說從頭,從妳的身世到妳的身後事。雖然我不抽煙,但我特意燃起一支煙,放在窗口,白霧般的煙隨風飄散,我雙手合十悄悄地在心頭送妳到遠方。這次,妳不是遠渡重洋到遠方,而是小女孩累了,於是妳就此輕放生命,讓小女孩走到生命的盡頭,妳走了。
我想,妳是為趕赴另一場盛會,趕赴與早逝的哥哥及其他人親人見面,親自為他們再說一次妳善於言說的那些故事。
那些妳長久以來說的那一縷煙愁家鄉事,趁著夜裡偷偷地從我案桌上擺放的書本裡文字間泛了開來;關於妳的故事停留在我的心頭、停留在我的未來,只待留予他年說夢痕了罷!
** 本文獲 2006年文建會第七屆文薈獎 散文獎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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