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上實習醫師第一天,醫學教育部的祕書發給一人一顆連續印章,長方柱體黑色塑膠殼,脫開蓋子露出量身訂做的橡皮顏面, 上頭「實習醫師」字樣與實習年度「89」是我們這一批夥伴的共有記憶,而每個人的姓名則清晰俐落地在屬於自己的那顆圖章上展開鮮紅的笑靨。
廉價圖章卻是累積多年學識的驕傲,我們一群實習醫師拿到後躍躍欲試,巴不得每分鐘都有機會從醫師服口袋掏出印章。有些同伴將印章與壓舌板捆在一塊兒,以壓舌板當柄,方便拿取;有些在塑膠殼上貼了識別記號,免得混雜錯拿。一逮著醫師章的容身之處──或許是主治醫師教學記錄需要實習醫師簽章的欄位,或許是在學長姊的監督下具名開立簡單的醫療處方,或許是同儕之間傳遞訊息的留言便條──便裝出一派從容緩緩地撥開蓋子,瞄準位置正正當當烙下醫者的允諾,而微微顫抖的右手與臉上興奮難抑的笑顏,卻無論如何都掩飾不住終於配得上醫師之名的喜悅。理直氣壯的說辭是,簽名手痠,蓋章方便,但這個藉口背後那種向自己炫耀的意圖是顯而易見的。
有了印章的保證後,連筆跡都變得有價值起來。開始被允許在病歷上寫幾行字:病人抱怨的不適,我檢查發現的徵狀,目前診斷為何,怎樣處置,蓋章。雖然會出差錯,常被主治醫師大筆一揮訂正連篇,但總有種實際參與醫療的小小滿足,就像小時候用鉛筆寫了好幾年功課,有天老師忽然說可以使用原子筆,那種長大的感覺。
實習生涯結束,醫學教育部要收回我們的橡皮章,我不明白得繳回印章的緣由,推料院方只是基於不在其位不冒其名的考量,雖然心想,印章上明明白白寫著實習年度,過氣的名分即使在病歷裡魚目混珠也無功用,但祕書說印章未還者罰錢,喜歡一步一腳印蒐藏懷舊紀念品的我,終究因為吝惜幾枚銅板而未將印章據為己有。
實習醫師的臍帶由是被斬斷,通過幽黑產道的我紮紮實實蛻變為一位醫師。
我留在同一所醫院擔任住院醫師,有了新的醫師章,正方柱體外殼,圓形章面,兩橫槓將圓畫分三行:管制藥品使用執照編碼、姓名、職員代號。管制藥品使用執照是由醫師證書號碼衍生,應屆畢業立即入行的,醫師證書尚未核發下來,便以「應屆90」暫為身分,待通過國家考試取得證書號碼,正式的印章就跟定我們了。
只要繼續留在這家醫院就不會變更的代號,只要安分行醫不踰矩就不會被剝奪的管制藥品使用執照號碼,包夾各自姓名。
每個醫院可以設計不同款式的醫師章,並無標準,只要辨識得出是醫師用印,醫師姓名與字號清晰可辨即行。長的、方的、圓的、紅的、藍的,有些會附加所屬醫院名稱或科別,林林總總。
十多年的挑燈夜戰,終於能將一個職稱實實在在握在掌心,不出幾克重的橡皮與塑膠製品,在我們心目中的價值卻以「克拉」衡量。儘管後來發現,焚膏繼晷的報酬便是持續夜以繼日的忙碌,並且一望無際。值班夜每每揣著印章樓上樓下奔波。
「林醫師,病人早上開始喘、咳綠色痰,現在燒到三十九度……」我一邊指示照胸部X光、抽血,一邊勾選速件檢驗單並且用印。「林醫師,病人睡不著。」某月某日某種安眠藥,蓋章、翻面蓋章、翻面蓋章,因為藥品處方單是三聯複寫式的,三頁都需具名。
白天跟主治醫師查房聽命開醫囑,蓋章。書寫每日病程紀錄,蓋章。「林醫師,病人今天出院要帶一份病歷摘要。」入院診斷,出院診斷,主訴,現在病況,住院經過,檢查結果……以我的語言述說病人這段住院故事,存檔,列印,蓋上我的印章。
也許這份摘要是轉院所需,那麼它會成為我與他院醫師溝通的管道;或許是為了進入安養院,我來替他背書;也可能是個嚴謹仔細的病人,希望蒐藏自己的身體日記,交由我代筆。我誠心誠意奉上名號,以示負責。
就像我的醫師章會隨著病歷摘要傳到別的醫院,我也在病患攜來其他醫院的資料裡遇見我的朋友們。在C院擔任放射科醫師的學姊為這名患者批示電腦斷層報告,在T院內科當住院醫師的大學同學照顧過這位爺爺,跟我一起實習的夥伴原來到V院外科了……時而驚喜,時而懷想,往事歷歷,睹章思人。經常就衝著印章上熟悉的名字,我也跟眼前素昧平生的病患熟絡了起來。
連續印章要補充能源,加紅墨水的動作在院內有兩個通用的暱稱,兒科門診等希望無窮的處所名喚「加油」,急診等大刀闊斧的單位戲稱「輸血」。一回新到職的護士首度跟某位白髮蒼蒼的兒科醫師門診,醫師對她說,門診開始前要幫我加油喔。護士按叫號燈前,便鼓足勇氣轉過身來屈起右手,向著醫師啦啦隊式地喊:加油!加油!加油!急診室絡繹不絕的病患穿梭,望聞問切之後依舊仰賴實驗室機器檢查,於是急診成了最大量失血的地盤──幾乎每個病人都會領到一疊檢驗單,每張單據上必然有醫師章的見證。
急診醫師早已練就快手功,診察完畢一邊告訴病患或家屬說走出診療室右轉後第一道門抽血,第二道門照X光,同時左手翻動一張張檢驗單右手持印急速強吻,彈指間便完成手續。不多久,精疲力盡的印章被搾乾也磨去一層皮,於是得空便得替它輸血。
印章吃紅墨水,吐得多便需餵得勤,年邁體衰時橡皮不再一口吸飽飽安分作工,像癌症末期骨髓受抑制的病患一袋一袋輸注紅血球也永遠補不齊全。過勞的印章一望即知,塑膠殼上黑亮的光澤褪失,取而代之的是刮痕裂隙,外殼上金色梅花的廠商標誌也剝落殆盡,有些主人尚且不放過它們,登、登、登,耗損了的印面在病歷上啄出一張張模糊的臉,職員代號是4738還是4733?6019還是6010?假如批價小姐辨識錯誤,輸入電腦後會跳出另一位醫師的名字擔保。四位數字且難辨認,更不用說複雜的中文名字糊成三個紅繡球,和M後頭拎著一串七位數小毛蟲的管制藥品使用執照證號。
即使病患住院期間我小心翼翼檢查病歷,儘可能不漏掉任何要蓋醫師章的地方,病歷課的督察員總能逮著漏網之魚,通知我到地下二樓病歷室補齊。很多個晚上,下班後捧了醫師章到病歷室,按照職員代號排序找到屬於自己的那格病歷置放櫃,抽出一疊未完成病歷,翻至貼了螢光色小標籤的那些頁。塗改處遺漏的蓋章,實習醫師開立的醫囑忘記署名替他擔保,電腦列印的住院摘要缺少醫師章……登、登、登。
一路行走,隨著經驗與傳承,我們構築起屬於自己的王國,自封為君主,珍惜這一枚既輕又小的玉璽,印之所向,如朕親臨。儘管百次千次萬次之後,重複蓋印的手勢已然麻痺,再激不起雀躍的情緒,每一次下好離手,卻都是重如泰山的應允,帶著醫者年復一年日日夜夜的淬鍊。
去年一位在醫院待了七載的同事離職,準備自己經營診所,離開前他蓋了醫師章送我做紀念,說,以後就不能用這顆印了。我不經心地笑笑,回他說走到哪兒不都是個行醫的人。
然則無可磨滅的事實擺在眼前:這是屬於我們醫院的記號,無論是哪一科別、資歷深淺,醫師章的標準形貌:紅色、圓形、三橫列。這圖像嵌在曾於這所醫院任職過的醫師心版上,即使往他處遷徙發展,冷落那枚印記多年,當同款印模映入眼簾,回憶被喚醒,終會想起佇立中山北路那幢建築,以及忙碌翻閱病歷蓋章的情景。
而今輪到我遇上七年之癢選擇離開熟悉的場域。昨日門診,七十多歲心臟開過刀的伯伯回來拿藥,他是我從開始看門診以來都定期報到的病患,我依往例開了三個月連續處方箋給他,告訴他下次返診時我已離開這所醫院往南部去了,他問我多久會再回來,我含糊地說看看吧,如果有機會的話。目送他離開診間,當門掩上時,彷彿我的行醫生涯有一部分也跟著謝幕。
門診結束,護士將醫師章遞還給我,我掌心托住輕巧的印章撫弄許久,想著再使用它也沒有多少時日了,然而這一回要告別的,又豈只是醫師章而已。
**刊載於自由時報副刊.2006/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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