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水藍色的床上擺了個粉紅色紙盒子,上面寫著「Gift」。打開一看,全是廠商提供的贈品:一小盒衛生棉條、刮毛刀、試管香水、餅乾、口香糖…
還有三個保險套。
才放下盒子,我的電話就響了。阿菁打來的。「Hello,小冰,美國人果然很浪,住校的禮物還有保險套哩。」
「對啊,我還在研究為什麼送三個?」
「為什麼上學期沒有這份禮物?現在是祝福我們已經漸入佳境,所以送我們每人三個保險套?」阿菁始終對性的話題很感興趣,話匣子打開就停不了來,我反正無聊,就和她嘻嘻哈哈胡鬧。
我和阿菁是同一學期就讀MBA的同學。
阿菁為什麼來這裡讀書?我沒問。她剛畢業,聽說在校成績很好,拿書卷獎,大概是沒有工作經驗,讀中文系,所以只能申請到我們這所二流大學的企管研究所。同屆還有些年紀更大的同學,背景像謎。有人說自己是大企業的高階主管、有人把老公、小孩都留在台灣。
阿菁單純多了,我們像仙履奇緣裡的桃樂絲和獅子,無端漂流到異地,只好相依為命。
阿菁頂著一頭捲髮,算是個胖子,卻老愛穿低胸的上衣、超迷你短褲,蹬著細跟高跟鞋。也愛說那檔事,男生走過去時,她會猜對方那話兒大概有多大,上床幾分鐘會結束;女生挽著男生走過來,她會觀察女生走路的姿勢,說人家腳外八,走路開開,八成整天都在做愛,幸福的哩!
性事,在女生之間始終是種隱諱,特別是正經的女孩子。除了公開同居的戀人,誰和誰有一腿,一切只能靠臆測。彼時台灣的演藝圈離我們很遙遠,好萊塢的八卦太暴露,阿菁愛聊的古怪話題,成了我們打發讀書苦悶的下流趣味。
「如果三個都用不完怎麼辦?」我繼續和阿菁瞎抬槓。
「那就拿來當氣球吹囉!」
其實除了胖,阿菁長得不算恐龍,斯斯文文,笑起來頗甜。只是她說話大膽,見到靦腆的男生有時會故意在對方身上磨蹭,十足的豪放女,而那些男生往往也只能苦笑。不知為何,她越是那樣,我越是直覺:她是個處女。
阿菁其實暗戀著一個日籍的中韓混血兒。竹竿似的身材,頭髮好像從沒梳過,可是阿菁說他長得像反町隆史,超酷。混血兒名字叫清一,美術研究所的。阿菁又說,日本人如果來台灣工作,都是住在天母或敦化南路。
「哪有一定啊?那也要看他要不要來台灣,還有做什麼工作。」我冷冷地說。但阿菁還是笑,像花那樣前後擺動地顫笑。我突然知道阿菁來美國讀書主要是在想什麼,雖然那一點都不可笑。
暑假來的時候,為了早點讀完書回台灣,我選了暑期班的課。阿菁說想回台灣,一年沒回去了,想念那裡的親人和蚵仔麵線。臨走前把房間整理得很乾淨,鑰匙交給我,還把床墊扔了、床單換了。
打開了阿菁的房門時,房內還瀰漫一股濃郁的「毒藥」香水味。我開燈,帶清一走進房裡,他顯得有些難為情。
「沒關係,阿菁人隨和,她說反正你還沒找到新宿舍,她回來之前,這房間空著也是空著,就先借你住吧。」說完話,突然一陣靜默,我只好呆呆地盯著他的亂髮直看,總覺得清一這頭亂髮住在如此香氣的房裡很不搭。清一抓抓頭髮,問我要不要留下來聊聊天,這幾天學校沒什麼人了,覺得悶。
手錶指著八點,時間還早,我想想沒事,坐下來和他聊天。清一寒暄了幾句,便說起自己和女朋友感情出了問題,不知道可不可能重修舊好。我想起過去的男朋友,卻記不得他身上的味道,感覺這人慢慢在空氣裡蒸發了。
眼睛掃過書桌的角落,開學初發送的粉紅色Gift紙盒,阿菁還把它擺在那裡,或許是恍神的緣故,我緩緩地將盒子打開。保險套還在那裡,卻只剩下一個。其餘兩個哪裡去了?尋思這個問題,我下意識拿起剩下的那個保險套。清一突然停止說話,我才發覺自己做了古怪的舉止。
「十點了,我該走了。」我漲紅著臉,草草地將話題結束,起身離去。
隔天起,吃過晚餐後,清一開始來找我聊天。
清一的話題大多圍繞著他的女朋友,女朋友喜歡吃什麼、穿怎樣的衣服、聽到那些笑話會笑,他和我說話,眼睛卻彷彿凝視著另一個星球。每當看著他空洞的眼神,我總覺得胸腔裡似乎也有個洞。
清一把女友的照片收在一個漂亮的木盒子裡,我看過其中幾張,是個拉丁美洲裔皮膚稍黑的小美女。
清一心情不那麼壞時,會和我聊畫畫的事,拿他的畫給我看,也問我平時喜歡做些什麼。我說自己想寫點小說,但遲遲沒動筆。他也會耐心聽些我想寫的故事大網。在這些時刻,空氣中飄散的孤寂,似乎暫時得到了紓解。
這天,清一的生物時鐘顛倒了,早上不到八點便來找我,門一開,他身上的酒氣像浪一樣襲捲而來,嗆得我都醒了。
「她和那個坐過牢、賣過毒品的老黑鬼走了。她怎麼那麼沒大腦,怎麼會這麼蠢?」清一很激動,說完,把雙手插入髮中,使勁抓著頭髮,彷彿要將自己的頭皮給掀起來。
老邁陰沉的黑人、小麥膚色的拉丁美洲女孩、公路、古柯鹼,照片上的、電影看來的,一幕幕在眼前閃過。而清一的身世、他和女孩相識的過程,像是被導演剪掉的膠片,靜置在幽暗的垃圾桶裡,似乎更讓我好奇。我盯著清一手背上浮出的青筋,慢慢伸出手按著他的左手,五秒後,他的右手反扣住我的,張著無助的眼神看我,彷彿我是即將安慰他的聖母瑪麗亞。
「於是,你和阿菁上了床?」說出這樣的話,連我都被自己吐出的寒氣嚇到了。
「沒有!妳在想什麼?胡說什麼啊!」清一提高了嗓子,眼珠子都凸了出來,說完,轉身就走,踏在草上的步伐,發出窸窣的響聲。
暑假差不多結束了。
阿菁從台灣回來,還是像花癡一樣整天看著男人笑,有事沒事就往男人身上倒,我看她那付浪相,終於按捺不住作嘔的厭惡感,尖銳地試探她:「保險套用了兩個囉,不錯喔!」阿菁愣了一下,一反之前豪放女的神情,帶著有些詭異的鎮定:「那個啊,我在宿舍太無聊,聽說保險套可以撐得很大,便拿來灌水試看看,真的很能ㄍ一ㄥ,ㄍ一ㄥ到有兩個足球那樣大,我就拿針把它刺破,水就這樣嘩啦啦地洩了一地。」
「連刺兩個?」
「嗯,一個還先當氣球吹,然後再灌水。」說這些話時,阿菁一直背對著我。
我沒回話。
停了一會兒,阿菁像是被蜜蜂叮到似的,突然跳起來。「清一說的是嗎?」「是,我們是做了,連著兩次。很痛,沒有太多潤滑。」
來不及了。沒回話時,其實我正思索著換個話題,但只是差了那麼幾秒,一切就像擋風玻璃碎掉那樣,匡啷一聲,完全來不及了。
同時間,我和清一走得近的事,像漏了氣的氣球,在同學間竊竊私語著。多少是因為我對這種八卦漫不經心,既不避諱,也不在乎。
秋日黃昏,我和阿菁一同下課,影子將我們拉得好長好長,感覺非常不真實。風一陣陣吹來,很涼,帶刺。
阿菁像是事先準備好的,突然說出奇怪的話:「妳知道別人怎麼說妳嗎?說妳是浪女,沒男人睡就不行,不管愛不愛,都可以。」
「誰說的?」
「很多人。」阿菁說這話時嘴角牽了一下,表情木然,聽不出「很多人」這三個字是憤怒還是怨恨,是真的還是假的。
我拒絕繼續臆測這些話是誰說的,也拒絕吸入阿菁話裡的毒氣。
「這不是真的,我也不在乎別人怎麼說。」我跨開大步,影子和阿菁越拉越遠。或許很多事,我們一開始就沒有交集。
只要在女人之中放置一個男人,一經攪和,過去與未來混在一起廝殺,不同類的女人,在彼此的眼中,恐怕對方都是賤人。
過了一陣子,我開始和清一在一起,一切如同八卦傳言預期的一樣。或許,這讓大家都鬆了一口氣吧。
學期結束的前幾天,房間裡瀰漫著一股焦躁不安的氣氛,未來的一切似乎都讓人看不清楚。我在廚房作菜,油煙突然嗆得我想掉淚,隔著炒菜和外面電視的聲音,我淡淡的問清一:之前有沒有和阿菁上床?
或許雜音太大聲了,他似乎沒聽見。
開飯的時候,清一才突然開口。
「嗯。」
「那天我喝了酒,阿菁穿著紫色的低胸睡衣,昏昏沉沉中,她像黑影一樣壓了過來…」
「喔。」短暫沉默之後我又問:「於是,你們做了兩次嗎?」
「怎麼可能啊?」清一張大了眼,之前平靜的口氣剎時冒了火,彷彿遭到恥辱的誣陷。「是阿菁……我只是一時衝動,而且當我發現阿菁是處女,人都呆了,突然覺得整件事很荒謬,妳想,我怎可能連做兩次?」
一個保險套就這樣消失了?
離開美國之前,我清理自己房間,想起阿菁房裡被她扔掉的床單和床墊,突然看到那個被遺忘在水藍床底下的禮物盒。我拿起三個始終沒開封的保險套,撕開了一個,想知道保險套是不是真像阿菁最初說的那樣:吹了氣、灌了水,拿針來刺,水就會嘩啦啦地洩了一地。
(本文刊於七月號野葡萄文學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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