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總有理由為自己開脫,為何久久才返鄉一回,而爸媽也體貼我們為五斗米奔忙,少有埋怨,但我還是為自己的疏懶頗感慚愧;還好,可以藉由勤打電話向兩老請安,稍減未能時時探看的內疚。
媽媽也常打電話給我,大都在下午4、5點左右。
「阿華,妳有閒嚒?」或「妳有在忙嗎?」是媽媽固定的開場白,她總擔心講電話會影響我上班;下一句一定是:「我在泡咖啡,妳要不要喝一杯啊?」
此時我一定把手邊的工作擱下,泡杯咖啡,好整以暇地和媽媽在電話線的兩端,喝起我們的下午茶。
以前阿嬤還在時,習慣和媽媽在傍晚時分準備些茶食再暍杯老人茶或咖啡;我也常算準在這時間打電話回家凑熱鬧,三代人遠距話家常。阿嬤往生後,媽媽總說自己無聊寂寞。她告訴我說,每到下午她還是會慣性的泡杯茶或咖啡,但一個人喝咖啡沒滋味,對我們特地帶給她的零嘴也變得興趣缺缺,只能拿起電話,撥給散居北部的我們中任何一個,想像是和女兒面對面啜飲香濃咖啡配著小甜餅…‥。聽在耳裡,我心頭總有些酸酸、不捨。
我們兄弟姊妹大都在台北工作,爸媽不適應異鄉的生活步調選擇留在家鄉。南部小鄉鎮的居家生活平淡如水,爸爸好動,常獨自出門訪友,媽媽更覺孤單,若聽到電話彼端的語調懨懶無勁,我就會扮起老萊子,逗她開心或故意問起她的「空中花園」來製造話題。
媽媽的報告很有趣:「我那欉芭樂有鳥巢喔,無看到鳥仔,可能還未生先做巢,不能一直看,鳥母會驚到。」「我的櫻桃樹結果實了,甜的喔。」「妳爸爸把我的榕樹修得臭頭爛耳,真生氣呢。」
但問候花花草草這招不見得每次奏效,有時任我在電話這頭敲鑼打鼓,她還是無啥生氣地,我問一句才回一句:「現在沒種什麼花,只有種日日春,較好照顧,隨便種也會開花,…‥哦,同款啦,也有人講時鐘花…‥妳也有種嗎?對喔,妳門口有兩盆,上回我去台北時,和妳在花市買的,我忘記了。」
媽媽的年紀大了,不只記性變差,身體也不如往昔硬朗。電話中,她常叨叨絮絮地交待哪個東西藏在哪個櫃子裡,我逃避地敷衍她,怯於聽到這些話語;明知生老病死是自然法則,我對這也一向豁然,但面對的是自己的母親時,卻很難完全放下,心裡抗拒這個話題又不能不聽老人家說,「妳看,像妳姊夫的媽媽,說走就走了,想要去上海看看妳姊夫的工廠也沒去成,親家母一定很遺憾。哎,想做什麼就趁早,才不會心願未了,走得不甘心。」
有時媽媽交待得認真,「我跟妳講,以前你們給我的那些項鍊手環戒指我叫銀樓給我重新翻打,兒子女婿一人一只戒指,女兒媳婦一人一條項鍊,早就想把那些東西處理掉,放家裡人若不在,多操一個心。過年初二回來要記得拿,這,以後要給你們做紀念啦。」
她生性善感、纖細,心頭操煩的不僅是這些身外之物,公媽牌位的祭祀更是媽媽最急於交棒的大事。老家的神明桌在三樓,媽媽每天要敬香敬茶,逢初一十五或節日,光是端祭品樓上樓下幾趟,累得她氣喘吁吁。近幾年媽媽的體力差了,祭拜的工作更覺吃力,那種擔心做不來、少做又對自己交待不過的焦慮,在春節前的通話裡很明顯的感受到她的惶然。縱使我安慰她說,哥和弟會提早返鄉幫忙,還是無法讓她安心。
「我真煩惱過年不知道要買什樣菜?現在真沒記性,精神也不好。我知道初
二有訂餐廳了,但還有過年夜、初一還要拜拜啊,等他們回來再準備,怎麼來得及?妳爸爸叫我拜簡單一點,我已經很簡單了,過年牲禮一定要的,無要叫公媽跟吃什麼?」媽媽漸說火氣漸大,我試著跟她撒嬌:「嘜生氣啦!」電話那頭一陣緘默,我在這頭心急、難過不知如何是好,其實媽媽心裡有數,有些事情真不是能掄起菜刀一砍兩半的乾脆,她也只能嘆氣:「無啦,大概是天氣的關係,精神較差,無代誌。」
有時好幾天沒通電話,抓到空檔,我趕忙打給媽媽。媽媽會跟我告狀:「妳爸爸叫我不要老是打電話,電話費很貴的,說我電話線都要燒壞了,我就無聊啊,其實講電話也不知道要講什麼…‥就是呀,隨便講,聽聽聲音也好。妳打回來也一樣要花錢啊,妳爸爸叫妳用錢要省著點,啊,不講了,妳爸爸回來了,他都說我愛講話。」媽媽像小孩做壞事被抓到一樣,「喀」一聲掛了電話,也不管這頭的我「喂」了半天,正經事都還未講呢。
電話裡,媽媽若語調輕鬆、精神愉悅,我也會跟著心情大好,天南地北的閒扯:「媽,你們那裡有下雨嗎?台北下了一整天,臺灣頭臺灣尾差這麼多…‥。」
「媽,妳今天煮什麼好吃的啊?」「我在喝咖啡呢,妳今天有無去運動啊?」我喜歡拋出許多問題讓媽媽作答。
「攏不知要煮啥吃啥,就我和妳爸爸兩個人,吃什麼都無好滋味。我也在泡咖啡,昨日我們開車去華山,有買古坑咖啡…‥妳爸爸的目睭喔,日時沒問題啦,伊有掛目鏡,我們都開慢慢的…‥哈哈,無給人家按喇叭啦,你們台北人較兇,阮這裡看到老歲人開車會閃遠一點。」
「下綿綿雨,我沒去運動,要過年了,厝內都沒清,被單還未洗,上回要收起來時洗得很乾淨了,不過,要用沒再洗一遍,感覺怪怪地。」媽媽愛乾淨,逢年節大家夥要返鄉,她非得要每個房間又擦又抹,被單也重新洗曬,雖然擁被入眠時舒坦的如攬了一身暖陽,但思及媽媽的勞累,不免又要電話叮嚀一番。
有人說,老小老小,老人有時就像小孩一樣,明知無法有如願的解答,還是要耍賴、撒嬌。像媽媽,雖愛熱鬧又嫌孫子們煩吵竟日,年節過後,哥和弟要返回台北,她打電話給我,悵然若失:「你哥哥他們今天早上回臺北了,阿弟明天也要回去,哎,整年只有過年鬧熱這幾天,我真沒伴,真無趣味……。」
每當媽媽這麼說時,我總會一陣難過,原本希望爸媽能常北上小住,慢慢適應都市生活,但他們總是說住不慣、不認識厝邊,有時我不耐煩、嗔怪他們不試著適應、這個討論過了的問題癥結一再重覆,根本無法兩全。媽媽生氣了,也會使性子:「妳也一樣,每次回來像在沾醬油,一下子就走;不愛講了,妳去忙妳的,不用理我。」我訕訕地掛了電話,後悔自己怎麼地,沒耐性。還好,每回這種尷尬情緒沒幾天就被兩端熱線蒸發殆盡,我在這頭裝沒事,「媽,妳怎聲音啞啞地,感冒了嗎?有沒看醫生啊?」媽就在電話另一頭撒嬌,「我不要看醫生,我又沒生病,妳回來和我喝咖啡,我就好了。妳什麼時候要回來?」
年過了,春盡,夏日來臨,門口兩盆日日春生意盎然。昨日我問起媽媽的花園,她在電話裡大讚花兒開得燦爛,我則高興媽媽的笑語更燦爛。
我喜歡電話來往的瑣瑣細細、喜歡透過話筒把握兩端的情感,祈望和媽媽能一直這樣,緜連、不斷…‥。
95年2月11日刊登於 台灣日報 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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