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常翻出這張舊照片。照片裡的我應是小學四年級,旁邊是小妹再旁邊是小弟,膨嘟嘟的腮幫子一臉奶味,那年夏天小弟才要上小學,幫我們拍照的是大哥。我們站在工廠大門口,頭頂上是剛掛上的招牌--豐祥鐵工廠,父親在大哥和小弟的名字中各取一個字,有傳承及兄弟合力的意味吧,我想。父親年少時曾隨兄長赴日本學習機械工程,在起造屬於自己的工廠時毋寧是滿滿熱力和期待的。
父親將兩代經營的餅舖裏外全交給阿公和母親,其實他原本也就不大管餅舖的事的,只是現在更名正言順,全心全意打造他的鋼鐵夢,在小鎮外圍購地、蓋廠房,與佔地有數甲大的紙廠隔著幾塊田相望。工廠掛招牌的時候,一樓屋頂上還堆著水泥包、砂石磚頭,建築物多處支柱露出鋼筋條束都還未收尾…。父親說暫且這樣吧,等鐵工廠賺了錢再蓋二樓、三樓,到時每個孩子都可以有自己的房間,頂樓闢做遊戲室可以打乒乓球、撞球……。他愉悅地規劃未來的藍圖,素來畏懼父親嚴肅的我,難得發現他一向剛硬的表情也有柔和的線條。
我們小孩子常在放學後躍上腳踏車直奔工廠樓頂玩耍,直到夕陽漸漸隱落在紙廠還在冒煙的大煙囪後面。紙廠大門臨馬路約兩百米遠的連接道路上,一群一群剛下班的員工,大多騎腳踏車也有些人騎摩托車,或右轉回鎮內,或左轉散往各村庒。我幻想著父親的工廠有朝一夕能如對面紙廠的規模,對可能擁有自己的空間充滿想望,並央求父親將來也如紙廠一樣,在工廠周圍種植高挺的大王椰子。
鐵工廠的頭號產品是父親自行設計的自動焙豆沙機。或許是因家中經營餅舖的關係,父親第一個靈感就是設計食品機械。那一陣子晚上常看見父親把設計圖攤在製餅枱上,久久用鉛筆劃幾下、用橡皮擦擦掉、再劃幾筆、再擦掉;有時候坐了半天,拄著下巴發怔,小孩子們識趣得很,早跑得遠遠的了。工廠裡有兩個學徒,還聘一位看起來很有架勢的工程師,鎮日敲敲打打,熱力十足。父親和工程師邊研究設計圖邊修正,裁鐵材、焊塑機器外殼、再做防銹、噴漆,最後組裝上焙豆沙的大不銹鋼鍋和錨型的攪拌器,一天一天、一點一滴的,廠房裡終也矗立了幾座雛型,當父親的焙豆沙機試俥時,機器的嗡嗡聲和父親自得揚起的嘴角,讓我們幾個小孩也興的放肆起來,把紙張揉成團丟進鍋裡、把保麗龍掰成小塊丟進鍋裡,讓攪拌臂拌來攪去,直到小弟將小石子也撒進鍋裡,父親蹙起眉頭大喝一聲,我們才一哄散去。
有了成品後,父親開始著手最重要的行銷,鐵工廠的成敗,就看能否打響這第一炮了。我勤快的幫忙把目錄摺頁放入信封,依從糕餅公會要來的會員名冊騰寫清楚貼上郵資;父親在自家餅舖安裝一台樣品機做示範,相信目錄寄出後一定會有許多餅業同行來觀摩,而且這部機器可依各家餅舖場地調整尺寸,還可以轉換成焙花生、焙肉鬆用,在我小心靈裡,父親簡直是天才!父親對鐵工廠十分投入,他知道蓋這間工廠的經費來自他一直看不上眼的餅舖一點一滴蠅頭小利的累積,他急於向妻子證明自己的才情絕不能掩沒在製餅枱上。
然而,業務的推動不如預期順利。目錄寄出了,有興趣的人也來觀摩了,但就是沒有有購買意願的店家。父親請一位表親專跑業務,並讓他入股,幾個月過去了,業績仍然掛零!父親怪罪表親不够專業、不够認真,兩人甚至因而壞了感情拆夥了。父親後來自己一家店一家店登門拜訪,還是無功而返。或許是彼時人力充足、人工低廉,並無使用自動化機器的誘因;或許是敝帚自珍,而店家並不覺得實用;或許是工程出身的父親不懂得推銷的身段;總之,父親縮回他的王國,不再主動出擊!
初時父親並不氣餒,自信好東西終會碰上識貨人,他持續打造一台一台機器直到成品、半成品置滿廠房。沒有營業收入的工作氣氛無疑是窒悶的,這之間有人上門來詢問可有做鐵門鐵窗,父親接下工作,卻放不下身段去安裝,而工程師在幾次勉強帶學徒去安裝鐵窗後求去,兩個學徒也陸續離開了。父親的鐵工廠前後經營約兩年,機器一台也沒賣出去。
兩個學徒原本住在工廠,他們離開後,祖母招我晚上與她去「顧工廠」。那時祖母七十多歲了,我小六,一老一小,哪個賊會怕我們啊?不過,我還是陪著祖母去了。每天晚飯後和祖母閒閒地散步過鐵支路到工廠去,我曾再爬上樓頂卻被對面紙廠嚇著,夜晚的紙廠像隻頂著巨角的龎然怪物,四周被夜風吹動的大王椰子是怪物狂舞的亂髮!此後,我不敢再到樓頂了。祖母節儉,偌大的工廠只在房間裡點五燭光的小灯炮,大約有一個夏天夜晚我就在四周蛙鳴和祖母那架老收音機的講古中睡去。
家人像有默契似的在父親面前不提起鐵工廠的種種,父親還是每天到工廠去,我不知道他去工廠可以做些什麼,隱約可感覺到,家裡的經濟變得日漸拮据。
小六那年暑假可能是因楊桃豐收且想增加收入吧,母親買進好多好多楊桃到工廠來製作蜜餞。先把楊桃清洗乾淨、去蒂頭及稜再切成星狀,然後一層盬一層楊桃片放入大缸中,上置磚石重壓讓它出水以去澀味,軟化後的楊桃片若盬分過多,就得以清水漂洗,漂洗次數以洗去鹹味為準,每次漂洗得壓出水份後再洗、再壓出水份再洗……。鹹味適度的楊桃片須經曝曬,曝曬至楊桃片剛好軟硬再用砂糖醃漬,自大瓦缸中撈出醃漬好的楊桃片瀝盡糖水後就是當零嘴的蜜餞了,夏日可加剉冰和其他類蜜餞成酸甜酸甜的四菓冰。祖母和母親在工廠還騰得出來的空間又切又洗又壓又撈,忙得很;我則偷閒將釣竿甩過工廠矮牆釣田裡的青蛙;父親在他的工作間啓動車床吱吱軋軋不知在做什麼,有時踱步到我們身旁瞧瞧,沒說什麼,又走開了。
一天,我們正七手八脚的把撈進網袋中的楊桃片壓上重物讓它滴水時,父親一把提起網袋放進他不知何時做好的一個圓型機器,這機器外圍兩層,內層鑿有多孔如濾網,外層留有一出水孔,啓動馬達時內層就快速轉動起來將水甩入兩層間的凹槽,再由出水孔排出。幾十缸楊桃片只消半天就瀝乾了,以往祖母和母親總要又扛又壓的累得腰痠背疼。後來家裡買了洗衣機,我才懂了是離心力脫水的道理。當時曾建議父親做幾台這種機器賣給專製蜜餞的工廠,父親不吭聲。
整屋子的鐵材、楊桃和被我偷偷養青蛙的大瓦缸是我對工廠最後的印象,暑假過後我便離家住校了,一路求學就業離家越來越遠,間亦曾想起鐵工廠,明知依家中狀况定難保全這份產業,仍想明白它最終的下場如何,只是話每到嘴邊卻又不想知道了,家裡也像沒這段插曲似的,無人提及。
多年前父親北上看我,我們在中華路被一家老字號麻糬店新引進的自動製作機吸引,父親在明亮的大玻璃窗前盯著機器一邊告訴我這是那是利用什麼原理,看他一臉興味,我心中卻有些難過,難過父親是否腳步走得太快錯過他應有的舞台?
95年2月18日刊登於 中央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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