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行在西門町那些由遮雨棚與各式材質招牌立牌所構建而成的半開放空間裡,怪異的是,相較於一街之隔那由國軍文藝館與軍公教福利中心裝潢幅軸而出,濺沫噴煙那大紅色大紫色搭配之怒豔懸張之年節氣氛截然不同,在西門町由跑單幫之一人流動攤位、沒有招牌之地下室小店、由防火梯迴旋而上頂樓加蓋之鐵皮屋--所謂年輕人探幽尋訪一如豔談中書生穿行濛霧中且行且驚驗「口耳相傳」的個性店舖中,時間並不存在。晃晃悠悠,年輕孩子的世界裡也許沒有傳統「年節」那樣裡頭千頭萬緒包藏著宗教習俗、民間禮儀、家族團聚之觀念,而只存在被簡單的矮簷下垂懸的「年終大特價」、「俗俗賣青菜撿」之類的標語輕易拱築出的某種節日氛圍。
主要是,必須回家了。
那樣的信念卻非遊子還鄉之類「望著家鄉街道成排鱗次之燈火黯然神傷」、「在打開老家大門的那一刻卸下肩頭行囊,也放下心裡的」,彷彿回到「暫停時刻」--在那段時間可以暫時躲避、鬆懈,敵我卸下鐵槍十字劍跨出壕溝彼此擁抱--如此抒情性的空白。對我而言,返鄉不過是趕赴地圖反面打上叉叉標出火線之另一個戰場,對決以一種餐桌下的角力方式展開。來訪的親戚們一如候鳥斂翅縮爪於家門前,伸長了尖喙一下又一下敲叩「原來只有我得以打開」的門。她們進屋,她們送禮,她們站在玄關未及脫下鞋便一一殷勤介紹身後晚輩,她們喚起我們的名,名字後面是一連串流傳於大家族血脈穿織間彼此隱晦的耳語和流言,那便構成我們的身世,我們以比較級的方式顯影在家族樹枝葉散漫逐漸萎縮之圖譜上,差不多年紀的孩子以量表形式歸屬同一類,看誰出了頭誰的名字下拉出更多可供耳語的暗影,大餐桌上團圓飯局裡彼此競相較量功績與成就,我們因此而認識對方,然後她們說新年快樂,我們說新年快樂。新的一年,大家族,毫不相識之人,建築在言談中的血脈,她們告別。她們關上門,門又被打開,我們進了別人的門,我們送禮,在一種門開門關,穿出進入他人房屋暗地比較裝潢與格局之競爭那樣患得患失的心態中,完成所謂家族的構建。
我搭上夜班車,褲角長鬚委地,大腿與膝蓋上牽絲拉線盡是破孔,那便是我在西門町一個下午的戰利品,在那些縫補剪綴引領「一整個城市面貌」之當季流行中,意圖向老家那些「站在高處向下望」具備評判視角之長輩,以及與我「同在一個籤桶」看誰會先順著眾人目光抖出落地之同輩們展示,這便是「我」在外頭所過的日子。
你能不能理解的事。
名牌。丹寧布洗揉磨出石洗痕。銅釦、雕花切出羅紋之卯釘無縫穿插。3D立體剪裁。低腰身緊貼髖骨。褲管車線以斜線製造腿部拉長之錯覺。擴大投影之人體地圖。石礫色。堅實觸感。布波風。以刻意擦穿蝕鑿之破孔與邊角白鬚營造之頹靡風和時尚感。
那便是我在這樣一座城市所養成的審美觀。那樣背後所有的敗毀磨蝕、穿洞打孔全經過精準計算並暗含符號意識形態,既粗野又高貴,寒酸又華富的,破爛鐵箱中的珍珠之城(或著倒轉其形容詞)。
那扇門之後,他們將如何審視我?返鄉的路途上,我不無焦慮而又暗含得意的揣想。是會震懾於我從城市帶回來的這一切,以顫抖之手指眼漫血絲舌大不能多語,而含蓄暗帶傾慕又不留邊際的問起,或著明捧暗罵、暗捧明罵,乃至給予那些以言語以成就以冠冕之多寡決定精神上長幼順序之我的大家族一次震撼性的動搖……
後來,我便在夜暗的列車上沉沉睡去,夢中一身華服趕赴那場充滿陰影與圖謀,一年一度家族團聚的豪宴。
夢裡始終沒有料到的是,當我踩著自己褲管以接衣涉水之姿緩步進入家門,圓桌上白煙蒸霞,雲山霧罩裡耳語猶然可聞,老一輩大人們皆唉聲嘆惋,「唉,少年仔可憐喔!褲子破的像捕魚網,去台北也沒多好,疼惜喔。」
「還是回轉來厝裡好。」
本文刊於-2006-02-12-中華日報中華副刊〈新世代男言之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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