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彎彎拐拐的縣道、粗鋪柏油的產業道路中回返,山嵐霧氣披漫成微微薄雨,谷風一吹,粉白的梅瓣自樹梢飛落,雲霧煙雨中,姿態婉轉,裊繞飄飛如白蝶。
驅車沿新中橫至信義鄉,姊姊開車,我翻著地圖,母親在旁搜索不牢靠的記憶,頻頻東指西認:「應該是看到一個黃色招牌,然後沿著岔路上去的樣子……」話語的尾音微弱,我和姊姊將信將疑,但不說破,沿途枝幹電桿指標錯雜,民宿、梅園、生態農場、梅子大餐……梅花開遍風櫃斗,連新聞都說了,春節上山賞梅,枝頭白雪紛飛,這是雪色花瓣鬧春的季節。我說,「媽,休息一下吧,我們會認路,從小到大都來過幾十遍了,順著人車走,應該就沒錯了!」母親雖勉強點頭,卻仍看得出她不放心的神態。
看著車窗外沿路林立的招牌,姊姊使眼力找路標。光憑多年來重疊的記憶與要母親放心的海口,實在不能保證什麼。彎轉在不知路況的山腰,一無前車可循。風櫃斗年年在變,像是遊樂場的電玩遊戲,久久去一次,即使是熟悉的機台,都要在似曾相識的不確定裡,提心吊膽,大呼怎麼又推出升級版?風櫃斗的升級版:梅子加工品、梅餐與生態農場、觀光民宿。透過農會產銷的推動,烹調家政班的訓練,還有不甘荒廢梅園的有心梅農,算是稍稍撐住台灣梅人工成本高,無力應戰大陸低價梅子的窘境。
即使憂心台灣梅的將來,身為車上目明耳聰的一份子,總該做件有益找路的事。我提議:「手機通訊那麼方便,不如打去老舅公家問路?」原以為,這是個冰雪聰明的點子,誰料母親說:「新春年頭,家裡面都在忙。再去麻煩人家,歹勢啦!」「只是接個電話、報個路,哪會麻煩?」雖然叨念,對「歹勢啦」的傳統美德感到不解,還是聽母親的,不多勞煩驚動。在勉強信服的當下,我思索母親的用心,縱使自小見慣了鄉下人的溫厚、重禮數,怎麼我一朝成了半個都市人,竟就輕易將這等溫醇設想,理解成迂腐、老派呢?
也許是上天眷顧。冥冥中有良善指引。就在悠緩無主,每遇岔路就大方堅定卻絲毫不確定的矛盾狀態下,一個面色黧黑的老阿伯,閃著他的金牙對我們笑,我想我們三個「半顆頭探出窗外方便認路」的「庄腳俗」看來一定很蠢,連穿戴雨鞋、斗笠的梅販,都忍不住笑。誰料老阿伯向我們開口:「來行春呦?」母親尷尬笑了笑,我猜她不確定對方是誰。路邊停車寒暄幾句後,母親說,「來,叫來義公。」我和姊姊,頻微笑,頻點頭,乖乖跟著問候,「來義公,新年快樂,老康健!」像幼時一樣,仍不清楚所叫者誰。
來義公的鐵牛車,噗噗噗噗,發動噴煙。尾隨在後,媽說,「來義公,伊是老厝邊。真是佛祖有保庇,半途遇貴人。」母親說來義公熱情好客,她少女時代,每逢寒暑假,都要在舅公家住上好一陣子,來義公有好幾個兒子,每個都要母親「相看,有中意沒?」但媽說,她有意中人啦!「媽,看不出來妳也會自由『亂』愛啊?」我賊笑著,語帶狐疑,難得可以聽媽的八卦。「咦﹣我記得,爸說你們相親認識的啊!」向來心思縝密的姊姊提出疑點。說笑中,只見來義公頻從他的鐵牛車回頭,大動作向我們揮手指路。誰無青春少年時,迎著被一般人稱為「風櫃陣」這地方的陣陣冷風,雨絲斜斜飄入車內,不知是否也吹來母親的青春夢?
青春。睜眼來,眨眼就過去的東西。遠遠,瞧見一大群紅咚咚的小孩,圍成一圈,不知道在玩些什麼。門庭前,好幾輛轎車,想是移居外鄉討生活的表舅們,都回鄉團圓了。拎著「等路」,隨母親進門,我和姊姊早不是躲在母親身後的小女孩了,昔時同玩樂的孩子,都已為人父母。老舅公已當上曾祖父。大概人若老到一定程度,就不會再變老了吧?年逾九十的他,瘦黑的身形,冷天穿薄衫,老歸老,卻保有梅農不畏寒的氣派傳統。
老妗婆拉者我的手,看著屋子裡外玩跳跳的大小朋友,話當年。「記得嗎?有一年明成帶你們騎腳踏車繞著玩,結果妳不會騎還是怎樣,跌進大水溝裡,好在那時水溝裡沒水……」老妗婆笑岔了氣,明成表哥接著說:「結果快點衝回家拿長竿!嚇死了,簡直就是在『飆』鐵馬!」「都記得彼時還是囝仔而已,現在都大了,還當老師,實在不簡單……」從小,老舅公就特別疼我,孩子群裡,我最小,跟別人玩不上時,他就愛招我陪他去買菸。不論是我最愛的「健健美」,還是裡頭有小贈品的「奶油乖乖」,老舅公都會偷偷買給我。那種疼惜,是連表哥表姊都沒有的專寵。
奉上給老舅公的紅包。表哥的小兒子精力充沛滿屋跑。嘴巴很甜,阿姨、姨婆叫個不停。
母親笑,「現在的小孩真活潑,哪像他們當年啊,從沒搞懂過輩份稱呼,總害羞躲在我的衣裾後,露出膽怯的眼,在指令下隨聲喊了長輩,就不曉得溜到哪裡去玩了!」
可不是嗎?窩在家裡,盯著電視看影歌星搞笑玩遊戲,總覺得缺少新年人情味,慎重其事,迢迢千里到風櫃斗拜年,是我和姊姊最快樂的新春旅行。舅公家幾十個子子孫孫,不論歲不分輩,或由小表舅率隊,或好膽的表兄弟帶頭,兜兜逛逛,到土地公廟旁小雜貨店,抽糖果試手氣,比賽踢鐵罐,輸的得掏壓歲錢請喝彈珠汽水……。屋內大家正熱絡回憶著彼時糗事,屋外孩子群卻進來嚷吵著要去放鞭炮了。
這可好!每年新春,老舅公總要表舅帶孩子們到後山埤去放鞭炮的。說什麼:「新正年頭,炸天炸地,炸得熱鬧喜氣。」沖天炮、火箭筒、水鴛鴦、一聲雷……這些全是我幼時膽小怕事卻非常愛玩的鞭炮。記得有次,表哥故意點燃,拎抓在我面前,猛然放手一擲,爆破的地點其實很遠,我卻瞬間嚇呆大哭,淒厲的哭聲果真不吉利,表哥大過年就挨揍,所有大人都哄著我,我低頭舔著麥芽糖,一邊偷覷著流鼻涕的表哥,心裡其實很不好意思。
「沒想到,我已是姨字輩的人了呢,真不可思議。」「不然呢?」姊姊說,「老以為自己還是小孩!」
離開風櫃斗的路上,我翻看老妗婆盛情打包給我們的無數私房佳釀,報紙廣告單厚厚包覆著的玻璃矸、玻璃甕,裡頭全是甘醇豐厚、真摯樸實的溫暖人情。不禁憶起,一段段老梅樹下玩老鷹捉小雞、一二三木頭人的時光。在花落濕軟的泥土上跑跳出一身熱汗,新鞋底沾了花泥也不覺可惜,離情依依的回程車上,衣襟鞋底飄來的幽幽香氣,輕訴著小女孩央求爸媽再多玩一下下卻不可得的戀戀不捨。
對花泥幽香的莫名依戀,大概是這樣開始的。年復一年的新春踏訪中,我逐次累積著成長裡的梅鄉記憶。總在花季末了來訪,雖然從來無緣得見老妗婆口中,滿樹嬌白,淺淺冬陽下,花瓣晶瑩透亮,滿山皚皚的繁盛花潮,但也總在「老梅鄉人」表舅的指引下,讚嘆過無數株「怕愁貪睡獨開遲」的嬌客。風中隨時會有不知何處吹來的清香,天氣濕濕冷冷,有時山風,有時谷風,枝椏上盛開的花,漫天飛舞一瓣瓣,風停了,悠緩落在泥地上,姿態也是自在無礙的。我喜歡這樣的清朗。不必為花的凋零而哀愁,花落冬盡,春光灩瀲中,光禿枝椏上即將結出春的果實。花落知多少?那是文人雅士的牽掛。種梅的人在意的是,繁花落盡後,初生的青梅,夠不夠大?夠不夠好?那是新年頭裡扎扎實實的盼望,攸關梅農的生存與生計。
在彎彎拐拐的縣道、粗鋪柏油的產業道路中回返,山嵐霧氣披漫成微微薄雨,谷風一吹,粉白的梅瓣自樹梢飛落,雲霧煙雨中,姿態婉轉,裊繞飄飛如白蝶。似有冷冽淡香沿窗縫襲來,沿路停放的轎車車頂,落花以最後的嬌柔轉成濕雪。七彩遮陽大傘沿路綻開一朵朵鮮活的叫賣,處處都有戴斗笠、袖套的梅農,渾實的吆喝聲此起彼落,招車攬客,盈盈笑臉熱情溫暖。即使是農業弱勢,梅農也有自己樂天的辦法:開發產品、改良品種,各式梅酒、梅醋、梅乾、紫蘇梅、貴妃梅、Q梅、辣梅、陳皮梅……五花十色林林總總擺滿攤案。
望著沿街攤販、熱絡買賣的身影、飄飛零落的雪瓣、光禿的枝椏,我想著綠,想著方才車子迴行啟動間,老舅公:「梅子熟了再來!再來幫忙摘啊﹣」的叮嚀。我想著:不必等到來年新春,幾個月後,一定要再帶媽媽上山來!我要親眼見識三十年前「風櫃斗之花」的摘梅技術,看看媽媽到底多厲害?我不禁想像起,彼時滿山滿樹結實纍纍的景況,熱鬧採收的人聲,豐收的山谷。
** 原文刊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2006.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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