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五峰鄉桃山衛生室的診間,隔著紗窗向外望去,下過雨的空氣中漾著被沖刷過的清新氣息,初夏的嫩綠葉芽閃耀沛然活力,蟬鳴聲綿綿織成樂譜上掌管音域的五道線索,綴上吱喳啁啾嘰咕窸窣的音符,串成一曲田園交響,遺憾的是隔壁掛號間的護士小姐連線廣播電台,把音量開得老大,加以收訊不良,流行樂曲與工商時間片片段段的響起又消失,消失又響起,像技術不純熟的駕駛開在顛簸崎嶇的道路上一煞一煞地往前行進,我的心情也被這樣一緊一放的拉扯而煩躁起來。為什麼不願好好享受天籟美樂呢?我有點氣憤。但低下頭,我見到自己的手巴在鍵盤上叮叮咚咚敲打著,抬起落下左手食指右手食指中指左手無名指、左手食指右手無名指左手無名指、左手食指中指……彷彿已經很多年了,指尖的親密接觸,完全奉獻給電腦,我還記不記得伸手要掬一捧雨水時,雨滴落在手心微微的搔癢?還記不記得摘滿一甕花草枝葉玩洗手做羹湯的家家酒時,小心翼翼擦拭葉脈或是抽取花芯的觸感?手還記不記得攪動泥巴的感覺?
卡雷說,撥開泥巴,觸碰的是屍塊。
去年艾利颱風來襲。八月二十三日下午發佈陸上颱風警報,除了艾利本身挾帶的豐沛水量外,與附近海域上的佳芭颱風互相拉扯造成的藤原效應使得颱風移動速度變慢,滯留在台灣上空的時間延長,颱風行進動向也不易掌握。颱風登陸後,五峰消防隊員陸續出動協助因路樹倒塌、土石崩落、溪水暴漲而受困的民眾。二十四日晚上,清泉派出所的江所長與警員執行巡邏勤務時見到高漲的上坪溪已逼近清泉大橋橋面,而通往清泉溫泉的吊橋也被沖毀,另有部分道路坍方,警方一面疏散低漥地區民眾,一面封鎖橋頭等危險地段。而消防隊員也前往轄區各部落實施災情查報並勸導危險地區民眾移往清泉天主堂及衛生室。據消防隊員啟天形容,他們返回隊上時,雨勢似脫韁野馬任意狂奔,躺在床上還聽得見滾石落進河裡的重重敲擊聲響。當晚九點左右,五峰鄉電力中斷。
二十五日凌晨一點多,民眾報案指出有土石流入侵民宅。電話線路於兩點左右斷訊,之後便僅能靠無線電通報的方式接收與發出訊息。當日早晨消防隊與警察徒步外出勘查災情,九點多接到桃山村十三、十四鄰的民都有部落有人遭土石流活埋的消息,還有傷者待援,於是五峰消防隊的劉分隊長領著隊員卡雷、啟天、丫丫,桃山派出所的陳警員,以及當時駐診桃山衛生室的黃醫師,攜帶救護器材和山難裝備,徒步前往救援。行進的路途中,啟天見到自己的家門被崩落的石頭掩蓋,而對面姑姑家的房屋則是全毀,他卻無法稍事停留,得跟著其他隊員繼續前進,忍住內心衝擊走完六公里的路程。當他們到達民都有部落時,由住屋內被沖到三百公尺外的陳義妹已在鄰居的協助下自土礫中爬出,她全身多處骨折及擦撞傷,由黃醫師及消防隊員於現場包紮固定後,申請直升機送醫,雖然沒有立即的生命危險,她卻永遠無法抹去親眼目睹了土石堆裡伸出的女兒的手那種椎心刺痛。十點左右,陳義妹的丈夫楊銘強與女兒雅婷被搶救脫困時早已無生命跡象,而兩個多月的女嬰劉美琪則不知被沖至何方。
民都有部落搜救告一段落,把其餘居民安置到嵨瀨教會後,又獲知十五、十六、十七鄰的清泉部落亦發生土石流掩埋民眾事件,消防隊員於是趕往救援。陳世明的屍體在清泉溫泉上方被掘出,稍早他才將妻兒送到安全處所,而後自行返家收拾東西時被山洪淹滅。陳珠輝的遺體則於將近一點時在清泉停車場被尋獲。清查部落居民後發現尚有一位失蹤民眾葉有祥。
下午五點半,一名白蘭部落的居民跋涉越過坍方的路段到派出所來,告知十二鄰土場部落遭土石掩埋,可能連清泉檢查所都覆沒其中,消防人員轉往土場救災,但因天色已晚,氣候不佳,聯外道路癱瘓,整個部落的災情非一朝一夕可以消弭,救難人員便夜宿清泉天主堂,翌日再展開漫長的救援。
二十六日一早,消防隊員協助黃醫師在清泉停車場設立救護站方便村民就醫,然後分為兩組搜救隊,分別留守前進指揮所及前往土場進行搶救。新竹縣災害應變中心負責救災的統合調度事宜,聯絡各單位支援並派遣直升機協助運送人員與物資。上午九點半,救難隊員在土場尋獲周仕豪與何振義的屍體,並拾得數屍塊等待鑑識。二十七日上午發現周鴛養遺體。……
年紀稍長的人還會記得民國五十二年重創北台的葛樂禮颱風,但與此次艾利相較又差得遠了。前所未有的災難來臨便會伴隨前所未有的慌亂。傷亡的消息傳到鄉公所、縣政府、媒體,然後隨著電視放送到全台各地。警察與消防隊員忙著聯繫、救援,加上電力中斷電話斷訊,道路坍方進退不得,新聞時會誤傳某人死亡的消息,隔一會兒又復活,而真正的傷亡名單也陸陸續續增加,在外地的家屬緊盯新聞報導心急如焚,按著遙控器在中天、TVBS、東森、民視……間穿梭,焦慮卻無法隨之移轉。江所長的家人住竹東,到二十六日晚間十一點,花蓮的朋友在電視上看到他的身影,消息傳到宜蘭再傳回竹東,家人方確認他的平安。消防隊的丫丫更等到二十八日才有機會和台南的家人連絡上,一接通就被擔心的家人劈頭罵了一頓。
進駐土場部落救援後,卡雷以災場為家度過一個多月。
最初,一切機具都是缺乏的,當地居民正好有一架挖土機在附近,過來幫忙開挖,其餘便靠救難人員的雙手撥開泥土拾起像落入混凝土預拌車裡攪和過的屍體。卡雷和幾位消防隊夥伴,穿了救助鞋戴上手套,在地面上搜尋遺體屍塊,找到了,撿起來,用消毒水沖洗,放入屍袋,再找,再撿,再沖洗,再放入屍袋。救援的人力當然不夠,於是各單位分別湧入:衛生所派來的人到了之後立刻被請回,因為屍體並不需要醫護人員來宣判死亡;軍方派遣的支援也在一兩天後撤離;消防署特搜隊和民間搜救協會各帶了兩隻搜救犬來協助救援工作,但據說搜救犬在一大片土石泥地與漫天屍臭中並沒有發揮靈敏的嗅覺,倒是當地的野狗失去居民賞賜食糧後餓得發慌,在災場裡叼出屍體來啃,被救難隊員撞見拿便當向牠們換回死者。
卡雷那段時間就住在附近未被淹沒的民宅裡,民眾當然是撤離了,除了罹難者的家屬進入災場心焦地等待或是親自挖掘。開始搜救的頭一個星期天氣還不穩定,雨落未停,不時仍有小石崩落的聲響,幾個人要輪流守夜觀望天色,以免忽地又來上一波洪流把救難者和罹難者同埋一處。要洗澡只能用冰冷的山泉水,其實洗不去滿身的疲憊與髒污,但反正沒乾淨的衣服換穿,反正洗了澡很快又會被汗水雨水泥水浸潤溼透,反正身上髒臭置身在廣大的髒臭之間也渾然不覺。晚上打地舖,最初幾天睡在屍袋裡,屍袋的材質是防水氣密塑膠布,拉鍊上下拉開,類似塑膠衣櫥,卡雷說,睡在裡頭還挺暖和的呢!後來直升機運送物資上來,才有了睡袋。
在慌忙中協調,在混亂中調度,道路一邊搶通,怪手和卡車一輛輛加入救援行列,直升機透底地忙,要帶員警做空中巡邏,看看是否有其他危險地段、還有沒有受困居民;要運送物資入山給災民和救難人員;要把傷者與屍體都運送下山;要帶長官前來巡視災情,凝重的點頭、搖頭,神情肅穆的拍照,民之所欲常在我心,你們的哭泣痛在我心裡;還要載送記者們天天往返,採訪記者、攝影記者,電視媒體、平面媒體,這一家,那一家,誰都不想獨漏新聞,挖到屍塊的時候,記者一窩蜂湧進,照相機擠上前喀嚓喀嚓喀嚓,麥克風遞過來這是誰啊誰啊誰啊……。直升機馬不停蹄,民眾卻依然不捨晝夜地抱怨,為了搶搭直升機,有立委大聲咆嘯,有遊客謊報傷病,也有民眾不聽指示搶前要搭機,若不是卡雷及時撲過去將她推開,她的頭顱很可能被快速旋轉的直升機尾翼斬下。
土場部落所有搜尋任務到十月中結束。
艾利颱風在新竹縣山區造成的災情,共計有十七人死亡,六百七十八人重傷,一百六十六人輕傷,及五人失聯;房屋全倒的有六十九戶,半倒的有六十一戶;道路交通方面,部份斷毀的橋樑已重新搭建,而許多嚴重坍方的路段迄今仍未完全修復,豪雨來襲,還是常有土石崩落造成交通阻滯。
災民在土石流發生後一度被安置在楊梅高山頂營區,後來他們接受了半年的租屋補助,如今有些居民到親戚家借住,有些在竹東有房子,有些則遷移回原來的家園。他們的家依然立在鬆軟的地質上,向山頂延伸仍是水流源頭,反覆的小地震足將已然脆弱的泥層抖出更多裂隙,雨來再灌水,終有一天承受不了,泥砂土礫會再滔滔翻滾下來,土石流稍一改道,則是更嚴重的災情。在艾利颱風之後的幾個月,只要有颱風豪雨要來的消息,不需警察消防的宣導苦勸,居民都會自動移到安全的住所,但日子一久,大家又漸漸恢復固守家鄉的硬脾氣。而政府曾允諾的遷村計劃,也遲遲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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