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22,057愛的鼓勵 65訂閱站台

     垃圾車即將抵達前，她左手撐傘，右手緊抓多束淺藍塑膠袋不敢鬆手，因為倒垃圾的人不少，而車子總開得很快。她用口罩遮掩大半張臉，不希望別人看見她的狼狽，而雨就在這時一絲絲飄落傘面。雖然雨勢不大，但來得很急，不久便匯聚成滴，自傘沿滑落，伴隨著風朝她臉上打去。濺散的水花噴溼眼鏡鏡面，她想伸手擦抹，然而指尖混合著汙水與雨水。

　雨季來臨，倒垃圾變成一件苦差事，單手撐持雨傘、翻飛的傘面、濕濡的側身，在在都使人心煩意亂。但使她更加煩亂的是父親自工地鷹架摔落後，她的未來跟著跌得粉碎。她才十五歲，什麼都不太會，偏偏帳單、房租如垃圾，丟完一包，還有下一包，於是她只能放棄升學，四處兼差。她在垃圾車前來的空檔不停揣想，為什麼父親不綁上那一條安全繩，如此他身上便不必插滿管線，她的生活也不至於被纏繞束縛，並且無需面對母親的怨懟。可是她其實知道，父親就是這樣不用心的人，對誰都一樣。

　〈少女的祈禱〉仍在遠方彈唱，她注視這場雨，卻記不清它究竟下了多久，只覺雨季之中，時間像凝結的果凍，久久才擠完一天。母親駐守醫院的日子，她獨自看管這個家，聆聽嘈嘈切切的雨聲鎮夜未歇，逼使她無法入眠。密集雨粒如針線，縫成一面篤實的牆，從牆縫蒸騰出的水氣彷彿穿過窗戶，滲入她的水晶體，讓眼前打上一層柔焦，望出去的景象全氤氳成一片。

　儘管看不清楚，但她聞得到腐敗的氣味，它們穿透紗窗格隙，侵入她的鼻腔。那味道是發散自陽台的垃圾，垃圾被藍色塑膠袋裝妥，一袋一袋還沒裝滿就被隨便綁起，像洩氣皮球，一顆顆擺置在缺乏遮掩的陽台，經大雨澆淋，逐漸發出惡臭。

　她總想著要去倒垃圾，也該去倒垃圾了，但這不是她的工作，所以心裡總感到不太情願。明明是父親該負責的垃圾，可是家裡已經好幾個禮拜沒有人去丟垃圾，任憑它一直堆放，堵住出口。她很想無所謂，反正從下雨那天開始，她就不打算出門。

　只是被忽略的垃圾逐漸召集蠅蟲，變得酸臭。她想，如果她再不去倒，這個家就要被這樣的氣味吞蝕了，於是雨開始轉小的時候，她下定決心出門丟垃圾。

　她佇立岔路口等待，當車終於來到眼前，在前方擁擠人潮退散的空檔，她看見微小雨珠墜落車體，攀附在陳年污痕之上，既洗不淨那些髒污，也流不到地面。如此的雨水無法洗滌什麼，只是讓她在倒垃圾時還要費心打傘。

　答答答滴，她好像聽見這場雨中止前，最後一滴雨點打落傘上的聲音，她覺得那很像父親心跳停止時，機器發出的聲音。那時母親轉過頭看著她說：以後這個家就靠妳了。她沒有回應，也沒有為父親的離開感到過分傷心，只是想到這個家從此少了一個可以倒垃圾的人。

　倒垃圾的人潮漸散，她把垃圾狠狠甩進巨獸的大嘴內，像把無數帳單、母親以及自己煩悶的情緒用力丟得乾淨。她知道垃圾的事將無限循環，但起碼在這一刻，她迎接的是一個清爽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