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補習班下課後，我站在教室門口。一輛廂型貨車駛進視線，烤漆亮新。同學們像是訕笑的眼神讓我很尷尬。
十三歲的感知，世界是模稜的面貌。
圖◎吳怡欣
為了營生，父親買貨車載運珠子檯，也載送我。我不明白何以家裡突然買了一部新車，買了珠子檯經營博弈遊戲。以前被家裡視為禁忌的事物，似乎有了新意義。
更小的時候，放學必須跟隨小路隊走，沿途的居民會在家門口擺攤販售零嘴玩物。膽子大的小朋友會脫離隊伍，迅速選購後再跑步跟上。我不敢脫隊，因為路隊長會默默記下名字，隔天向老師報告。禁錮我的不僅僅是校規，還有母親的威嚴。母親從不給我們小孩零用錢，若是被發現零嘴玩物，她會先拷問零用錢的來處。雖然父親常以零用錢做誘因要我們為他搥背按摩，但是都只能放進存錢筒，母親會突襲檢查金額是否短少。
雖然如此，每當小路隊經過時，我還是會趁機往攤子上瞧幾眼。其中最吸引我的是彈珠，像貓眼，一顆顆聚攏成堆和我對望。有一次哥哥不知用什麼方法帶回一把彈珠，我們趁著母親在樓下午睡，將棉被鋪在地上避免發出聲響，然後算準時間，趁母親醒來之前再趕緊收拾。結果還是失算。盛怒的母親扯掉棉被，彈珠一顆一顆跳著，喀拉喀拉地響。靜止後的彈珠被西曬的日光照得晶亮，盯著被罰跪的我們。
如今因著營生，彈珠可以堂而皇之地出現在我家。坐在貨車裡，因避震效果有限，我隨其顛簸震顫，眼前的世界很拗解。似乎為了生活，原屬禁忌的事物就可被接受。所以父親常常大剌剌地在六合彩的數字本上不停圈畫，試圖解開數字之謎。數字於我是陌生的語彙。我到處補習，通常在一週當中會面對二到三位不同的數學老師，雖然他們寫下的公式彷彿可以一條龍式地運算，但我還是搞不懂。
那次和哥哥玩過彈珠後，我發現自己頗厲害，在班上找同學比賽屢屢獲勝。不須計算入射角不用考慮三角函數，我的彈珠或直線或拋物線精準地命中目標。可是我沒向同學索取我贏得的彈珠，心想這樣就不算賭。但父親玩的遊戲是擲地鏗鏘的錢。賭客操縱拉桿。被擊發的彈珠在檯面四竄，喀拉喀拉地滾，滾進被寄予希望的孔洞，錢幣鏗鏘鏗鏘地落入口袋，分不清是誰人的期待。如果生活中真的有公式可套用，也許那會是大人口中的「讀冊」。把我自己套進公式裡，最後出來的答案會不會是無解？
數學考卷上的證明題，我通通填上無解。
手還搆不到銀行櫃檯的時候，父親就喜歡抱起我，要我看看裡頭的叔叔阿姨。告訴我長大要好好讀書，才能坐在裡面辦公吹冷氣。好像公式般。然而他一直沒告訴我的是，計算出來的答案所代表的意義。或者，他也很迷惑。
擊發的彈珠落入特定的孔洞，點亮檯子上方保齡球瓶形狀的紅色燈泡。全倒。父親只能祈禱不被贏錢，又期待賭客再投進更多的硬幣買更多的機會。周而復始，像是公式，也像迴圈。我的生活也像迴圈，在學校和補習班打轉。我想要打破迴圈，想幫忙改善家計，努力記下燈泡的排序組合，換算獎金的倍數。算錯了，賭客咆哮。父親命令我回家讀書，再把我丟進迴圈。
一倍兩倍三倍四倍五倍……sin、cos、tan、cot、sec、csc……砌成一個迴圈，變成迷霧把我團團包圍，沉重的眼皮把我帶到更深的夢裡面。
夢裡考卷發下來，我連題目都看不懂，公式背了也沒用。慌慌惶惶卻醒不過來。下課鈴響像是早醒的鬧鐘，我趕緊起身穿上制服，從二樓的房間跑上三樓的浴廁，黃色燈光從門下的垺隙溢漏，抽風機嗡嗡鳴叫。趁著有人在梳洗，先在三樓的房間小寐……隔天我穿著制服在三樓的房間醒來。
原來夢遊者不知那是夢，被夢牽曳著像布袋戲偶，像葉小釵素還真一頁書，絕世武功都是被操控出來的。會不會離了夢，我就蔫成一具疲軟的戲偶，猶似被春夢牽曳出過剩精力後的性器。
父母擔心夢遊的問題，卻不曾向我解釋什麼是夢遺。向一位長輩諮詢。長輩要家人看我夢遊時眼睛是緊閉還是張開。緊閉是真，張開是假。父親像是得到神諭般默記。
經過多次觀察，確定是緊閉。原來需要證明，別人才會相信。不知夢遺需不需要證明。
家人告訴我許多夢遊的驚怖傳說。要我停止這種行為。我張眼不敢睡，怕睡著了會跑去挖墳墓，跑去走鋼索……最終我還是睡著了。
第四台搬演的布袋戲，提供我逃避現實的幻境。每天必收看。父母忙顧攤，抓緊時間輪流回家吃飯，摩托車還在巷口，我就關掉電視回到書桌前。在某些特定的日子，父親回到家會馬上打開還溫熱的電視機看開牌。總是聽見一陣歎息夾雜啐罵。不知何故，他常常帶著重音節說「特別號」三個字，台語發音聽起來像竹子尾。「尾」字的語氣重到像在埋怨自己衰尾。我也像衰尾道人秦假仙，坐在書桌前「假仙」，課本擱在桌面，思緒早已魂遊象外。
吸引我的還有鎖碼頻道。班上一頭頭正值盛氣的小獸，私下分享解碼器。我接上電視卻沒反應，鎖碼台依舊沙沙的影像如魍魎。只好寄望午夜的電影台。課本裡的知識沒講全，在三級片裡一窺性事堂奧，是大悟的感覺。
那個時期我直面了世態的冷暖。寫實的劇本上演大人的內心戲，需要一點城府，還要依勢攀附，但是忌諱交心。人會變，心會妒羨，同行會相忌。生意好就有人來恐嚇我們不准再擺攤。家裡窮，親戚不敢往來，行經攤位時假意不識而離去。
每每華燈初上，各路人馬駛來小貨車，支搭鐵架，設珠檯，掛起帆布拉好電線，當發電機點亮了鎢絲燈泡，亮晃晃的黃光就充盈了十字路口。南北或西東，眾家珠檯滿座，翻身是賭客與頭家共同的想望，但那不代表可以共生共榮。
我們家人就在這個十字路口不知該往何方。
而純真正在遠離。●
自由副刊2018.01.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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