淑是小時一起長大的好友。圓潤臉蛋,濃黑眉毛下一對微翹鳳眼。才小學六年級,她已亭立如少女,比我高約一顆頭。亮眼外表,卻有著不相襯的沈悶個性。
她經常手插口袋躲在我身後,和她說話時,牙齒開始啃咬每片指甲。指甲只剩半截,且殘破地嵌在肉中,甲緣皮膚紅腫破損。有次我看到她甲溝邊緣已滲出血,她仍堅持把咬到一半的指甲片撕掉。
我們住得近,常結伴回家。有天陰雨,我撐傘送她回家,一開門,地上全是廢報舊書,沒有供人坐下的空間。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怎麼這麼晚才回來?淑閃入室內,叫我快回家。原來淑的父母在她出生時離異,她由奶奶撫養,父親一年回來兩三次,看到淑學習不佳的考卷,便咆哮打罵,塞點錢給奶奶,又拎著皮箱離家。
翌日,淑坐在教室淡淡聊著往事。那陣子雨不停地落,一針一線地彷彿把水繡進我的內心。教室外的風景被窗戶切成一格一格,如同相片膠捲,倒帶至兒時記憶。
淑說自己只上過幼稚園大班,因為不會剪指甲,臉上常有利甲掃過的紅印,和同學玩躲避球,也不慎刮傷別人手臂。老師規定隔天檢查,老花眼嚴重的奶奶將淑的手臂固定在右手胳臂下,手拿剪刀,「卡擦」一聲,剪下一彎新月。第二片、第三……,忽然淑尖聲哭喊,眼見右手拇指食指被血染紅。她被剪到指尖肉了。
奶奶不知急救箱放在哪兒,呆愣坐在原地。淑趕忙用衛生紙止血,許久再用紗布將指頭綑綁。聽到此,我的心臟與呼吸也被綑得好緊。
傷口幾天後漸漸癒合,但淑說,綑紮傷口的紗布格紋彷彿在她心裡撲蓋一面密網,常壓得她喘不過氣,常伴隨血染指尖、厲聲哭喊的幻覺
之後,淑沒再剪過指甲,爸爸回家時吼人、或自己想問題、做作業、無聊時,都會不自主地把手湊近嘴邊啃咬。
我建議包OK繃、塗綠油精、辣椒、咬口香糖,她搖頭直說沒用。奶奶不認為這問題有多嚴重,久了,淑在人前因手指醜陋,深感自卑。
升上國中,我們分屬升學與放牛班。訓導處常廣播淑被記幾支警告,原因是塗抹指甲油,違反校規。有次我在長廊看到淑被老師罰站,她的指甲有朱、黃、青色,被責罵的她又習慣性地拿起手指到嘴邊,正要啃咬,見到多彩甲片,遲疑一會兒又把手放下。
有天上學我們偶遇,許久不見,淑侷促不安地又想把手放到嘴邊。我說,指甲留長了,配上指甲油,好看。淑不可置信地問我是否真心讚美?「從未有人稱讚過我。塗抹指甲油,我才能警告自己不再啃咬。日子太悶了,有這些花花綠綠的顏色,才不會單調。」我抬頭看看天空,雨後放晴,大片灰雲間透出了亮光。
多年後再見到淑,身邊牽著三歲大女兒。我們在公園涼亭敘舊,淑的女兒玩著小手說指甲刺刺的,不舒服。淑溫柔地拿出嬰兒用指甲剪刀,扳開,細心地傳授剪指甲口訣:「先兩邊,次中間。」喀嚓一聲,我們三人同時大叫成功。陽光下,母女倆的笑容閃著釉彩般的光亮,我的心也暖融融的。淑讓我參與了她和女兒每次剪指甲必演的劇本。
我看著淑現在的指甲,完整透明,沒有亮彩。她說後來唸餐飲科,做菜首重衛生乾淨,不能塗抹指甲油。淑的手雖因家事粗糙許多,但不咬指甲了,也不必再用指甲油,遮掩內心的殘缺。
中華副刊2018.07.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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