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陳克華
我常望著Line、FB、簡訊等通訊軟體文字,思忖「你很討厭」這句話是戲謔或意含警告?「下次一起看電影」,是真心邀約或是客套?而對方已讀,只回個笑臉或按讚手勢,我彷彿讀出無聲的逐客令。有時,傳訊詢問對方問題,回覆的是連續幾個按讚手勢但沒有任何文字解惑,我停下打到一半的字,讓電腦游標循著原路,吞食前面本來已經準備出發的字塊。
還是見面好。
與人面對面說話,可以觀察對方眼尾上揚、微瞇、餘光偷覻,或是眼神閃躲、眨眼、略扯嘴角、蹙眉……然後小心確認自己應該如何互動。這份謹慎,源於往昔與人社交的跌撞。
但我的觀察,有時是誤判。有次搭捷運,一男子直盯著我,身軀靠近,我背脊滲汗,正想提早一站下車,男子喊聲借過,表示想看車廂的捷運路線圖。好友說,我是戴著三稜鏡看事物,光束穿過稜鏡,散射成七彩色光。她並非稱讚我雙眼所望之處是色彩絢爛,而是戲謔我「光線都散開式的想太多」,讓事情複雜化。
如果有人和我一樣,曾經時常被表面友善、腹內藏劍的人所傷,那麼單純的光束,很難不色散。
所以我常小心辨識人我分際,不隨意觸碰對方的警戒線,站在安全框之內,自然遠離傷害。當對方投的球路是直球、不做假動作,我即使偶有眨眼,也相信球會穩入懷中。
曾夢過反覆出現的事件。夢境中有個名叫「真實」的世界,規定人們如果表裡不符,身體某部位會一次歪斜五度。起初大家看不出彼此的細微變化,久之,習慣偽裝者、個個變形成嘴歪眼斜、腿曲腰扭的精怪,因為精怪數量有九成以上,反而指責五官身體正常者為異類。我看見自己在夢中過份掩飾內心因而全身扭曲、癱瘓倒地。
我常在這個畫面中驚醒,幾次感受到夢中的我癱倒後的想法是:以為自己只是老了,沒有警覺這並非衰老,而是全身由裡到外全部壞了。
恐懼夢境成真,我決定待己真誠,有話直說。開會時,對同事直言邏輯上的矛盾,對好友推薦的影視嗤之以鼻、指出親戚自拍技術有待改進……。「你最近腦子壞了嗎?這麼不會做人。」好友擔心我被邊緣成空間的一角,好意提醒。我疑惑,夢中或是現實,何者才是「壞掉」?
好友勸,不要執著在看,實情有時是在「眼見」之外。
我始終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直到學習攝影,按快門時,常猶豫構圖比例是否可以再調整?光線打在何處最美?模特兒如何回眸最上鏡?審視愈多,愈難下決定。
有次掌鏡,從龜山島方向的光源直射我的眼及鏡頭,想在瞇縫中看清相機觀景窗內的構圖,但眼前亮白一片。家人在旁鼓噪:「此時的景最美,快拍。」我猶疑,手卻自動按下快門,沖洗出來的成品,光線繪出島的輪廓,全島暗成墨色,夢幻剪影如藝術照。我想攝影起老師提及:光常遊走在虛實之間,一個閃神,光就偏移了,專業攝影師有時相信雙眼,更多時候是倚賴按快門當下的手感及直覺。
我的雙眼仍戴有三稜鏡嗎?有的,細看、亂想,是我難以改變的習慣。後來看了《科學人》雜誌,牛頓對光束透過三稜鏡會色散成七彩的原理百思不解,有天,他試著在第一個三稜鏡後方,又放置第二個稜鏡,所有的七彩竟又聚集還原成原來的一道光束。
也許「看」之後,還要再「細看」。
至今,我仍用慣性的方法去看,也試著學習,如何看到「看見」之外。
中華副刊2023.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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