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向作家徐正雄學到一法――禁語，他曾厲行一個月不說話。
世間太複雜了，人們常用真真假假的話語，堆砌一個既寬廣又狹小的空間。如，口頭說喜歡，許久後才知，是要活成對方喜歡的模樣，情感才會永遠在；被稱讚乖巧，隱含要走對方規畫好的路線，否則就是忤逆。
最近朋友安慰我走了多年不孕。我如廁蹲坐時，無意間聽到方才拍肩給予鼓勵者，正出口著：「不孕就不要生啊，被父權奴役的呆子，全世界就她一人生病嗎？要不要去重症病房走一趟？只會看自己的肚臍眼。」
很小就明瞭，靜默是最好的語言。小時被冤枉，急欲張開雙唇展示內心，提供以為是朋友的人觀看檢閱，對方冷漠的回應及譏諷如堅硬的長鉗，夾住我發聲的喉穴。
世間不缺我一人的聲音。
新年將屆，跨年那週，週一是歲末，學生成果發表會；接著元旦放假；再來連兩日期末考，我有一週的時間，上班不必說話，徵求家人同意，下班後，也來試試不說話。平日我太囉嗦，學習當個聽眾吧。
家人間，我們以紙筆表意；跨年時，用比手畫腳倒數，用筆寫下新年希望；帶一月出生的女兒享用生日餐，我們嗅聞油花勻稱的烤牛肉香、品嘗葡萄汁的酸甜，屋內流瀉柔美音樂，我們微笑，以亂七八糟的中英文及圖畫溝通。以往彼此常因幾句直言引起齟齬，此刻，我們珍惜無聲的交流。
靜默之後，我更謹慎地聆聽外界聲響。下雨時，水滴在傘面車窗的音聲，竟然如此喧鬧？以前只感受到雨滴至頸項、滲進褲管的黏膩。聽著大樓管理員的招呼、同事間的聊天，家常般地談起哪一攤位有美食、家裡貓犬趣事，竟質樸可愛。散步時，路邊狗兒搖尾喊汪，我笑笑地揮手，那是人犬間的友誼溝通吧。圖書館裡，不同鞋跟觸及磨石子地的輕叩，我猜測是粗跟或是細跟？不語的時日裡，我更常聽自己的呼吸，有時太急促了，就緩吸慢吐。
才小學的兒子後知後覺地問姊姊，媽媽感冒了嗎？怎麼不說話？「禁語週啊。」姊姊的回答，兒子聽成「金魚週」，「哦，大家都吐泡泡對不對？」
如果大家吐出的字，只是泡泡，多好。
不語的日子裡，我盡量善待全家人的胃。出口如此謹慎，入喉食物則不可等閒視之。即使只是早餐，我會穿上連身洋裝，戴上珍珠耳環，屋內流瀉輕音樂，將吐司烤至焦黃，煮杯熱拿鐵，切盤水果，用刀叉小口進食。孩子也早起、優雅地使用托盤、刀叉，吃著有奶蛋香氣的法式吐司，喝口玉米濃湯。
在這簡單卻優雅的氣氛裡，只需入口食物，不必擔心禍從口出，平凡食材、無水晶大理石的裝潢，在我眼裡是盛宴。
用心生活，而非拚命生活。過日子，簡單也很好。
七天，晃眼即逝，要開口說話的前天晚上，我用心想隔日即將出口的第一句話，把它當成是聲樂家表演時的重要發音，而非只是拚命地說話、費心地解釋。記得隔日早晨，我與家人互道「早安，新年快樂」。
好友問，這樣與人說話不累嗎？不斷篩字，篩出來的字眼是真心的嗎？
對我而言，這樣說話反而輕鬆，只需花一、兩分鐘過濾字眼，比起事後向人費盡唇舌解釋兩天好得多。真心與否？和說話有沒有擇字無關，面對面的讚美，有許多是美麗的包裝紙；背過身時，才見真心。
兒子問，「何時再來吐泡泡？」
「寒假哦。」說完，我嘟出金魚的嘴形。●
自由副刊2020.0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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