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盛寫作私淑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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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阿力金吉兒

每天，父親有他自己的作息表。

比如，上午要去大樹跤坐坐，吃過中飯之後要午睡，下午五點從外面回來洗澡，六點準時收看布袋戲。即便我回鄉望探，也常要在吃飯時間才看得到他。

逢年過節一家圍桌吃飯，也有二、三十人，假日一過眾人像鳥雀一樣一哄而散。平時上班的上班，下田去的也不會在家。他一人，從漫長的夜醒來，又一人面對漫長的白日，只有埕上麻雀、白頭翁如常啾啾歡叫跳躍。過年過節容易，過日子才是問題。

鄉裡也設有老人服務據點，通常是老婦人圍坐一起聊天唱歌，他無意去湊熱鬧。目前，他可能是周遭最高齡了，可談話的人逐年在減少。加上耳力不濟，戴助聽器也不習慣，和人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總是無趣。

最近一次回家，和父親坐在床頭聊天，他說白天看電視，坐著坐著就睡著了，半夜卻睡不著。有一天夜裡起來很無聊，就一一打開老木桌的抽屜。經過幾次搬動，大小幾個抽屜裡僅剩一些老歌本、舊帳冊，並找出一張五十多年前青果社發行的股票。票面設計得頗有鄉村美感，兩株香蕉立於兩側，下方排列著鳳梨、橘子和小玉西瓜，可惜到如今也只是一張廢紙。還有我和弟弟的高中畢業紀念冊。他翻開來，迎著床前明月光，從一千多名學生中出指認出我們的照片。

只是，抽屜太少；夜，太長，太長。

父親對酪梨園長高長滿的雜草，似乎很介意。大哥不喜歡噴殺草劑，只用割草機除草，割草速度遠比不過百草生長，以至於田裡處處雜草豐盛，這就有損老農的自尊和顏面了。父親說：我在做的時陣，田裡都嘛顧到沒發草。說完他靜默下來，我看到因歲月的重量而鬆垂的臉上確鑿的不以為然和無力感。雙肩扛過多少榖包，他知道自己的力氣；看過颱風颳倒整片的香蕉園，他體會過絕望的滋味；也有遇上好年冬，他嘗過豐收的喜悅。耕種的一生也夠艱苦了，都九十歲了還想怎樣呢，終究農夫就是靠體力去拚搏的。

但在老耄的身體裡，仍存在著農夫精神，天天驅動他騎上車去巡田。

說他喜歡去田裡，也可以說實在是沒有其他地方可去。

前陣子他在田埂邊撒了秋葵的種子。種植，仍是他生活中的一道光。我在家的那日早上，他騎上摩托車要去摘秋葵。摘了一袋秋葵後，或許感到腰痠了便騎上車要回家。

半途，他想繞去叔叔的農舍坐坐。正要跨過灌溉溝渠的水泥橋時，連他自己也說不清怎麼回事，一腳踩了空，不偏不倚整個人摔進水溝裡。那溝約有二尺寬，幸好溝底沒有水，父親自己坐了起來，定一定神，發覺左腳的鞋掉了，便伸長了腳在溝底搆找。搆了一會兒也找不到，只好站起來爬出水溝，才發現右手臂上擦破了皮，傷口有十元硬幣那樣大小，一直冒出血來。他扶起摩托車騎回家。

這過程僅僅幾分鐘，摩托車跌撞地面時可能驚起了田地裡幾隻鳥雀，當時碰巧都沒人路過。父親回來，我見他神色慌張，褲腳還沾著爛泥草屑，像急著去做什麼事，又像要遮掩什麼似的，或許也不想又被我們叨念他不小心。

我們總希望老人就好好待在家裡，看電視、唱唱歌，三餐好好吃飯，這樣我們便感到安心。

但他本人的意願呢？

早年辛苦的農耕生活沒有餘裕培養興趣嗜好和運動習慣，我想如果在屋後闢一塊菜園，做為老農的消遣，如何呢？近幾年不再勞作，父親的身形愈顯胖碩，要彎下腰去剪腳趾甲都顯得困難了，走一小段路膝蓋也會痛起來。想找個什麼事讓父親來做，但是要做什麼才好呢？

第二天，父親自己騎車到摔倒的地方把那隻鞋找了回來。●

自由副刊2020.04.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