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忙過手邊急迫的工作後,我會到陽台站站,兩肘倚牆上負荷前傾的體重,吹風,打長長的哈欠;眼前所見,都是再熟悉不過的,但每日每日都察覺到細微的變化,這幾年來,我看著台北一○一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春筍似地自建築群中突圍而出,一天天長高,終於無論晴天雨天,再也不能從我的視野中隱匿而去;我看見捷運在復興北路半空高架道路上,去而復返,彷彿也聽見車廂裡的人聲喧嘩。後來,不遠處起了一棟商業大廈,霸道地把我視線正前方的泰半場景給摒擋在外,每在薄暮,陽光照映玻璃帷幕,散射出白熾光芒,倒像是晨曦了。
多半時候,我的視線落在緊鄰辦公大樓的大院子;辦公室位於五樓,俯瞰,整座院子敞在眼前;那是一個老式集合住宅的公共空間,入口處有警衛室,空蕩蕩的沒有人看守;說準確一點,我也並非對這座院子特別感興趣,吸引我的,是警衛室旁的那棵緬梔;那是一棵很有些年歲的樹,根部硬是將水泥地面頂出一道道裂痕,深褐色的樹幹十分粗礪,長到兩三公尺高,枝椏開散,四季裡有三個季節,梭狀闊葉擠滿枝頭,一年裡有半年,蛋白色的花朵向陽盛開,站在高處俯視比起樹下仰望,應該更能領受它的美麗吧,尤其夕陽經帷幕投射,花葉敷上一層金光,華麗而奇詭。
也在傍晚時分,一個個老人聚到院子,那裡有鐵架搭起的L形遮雨棚,晴天蔽日,起風禦寒;大部分老人坐輪椅上,由著膚色較深的年輕女外傭推來,也有幾個,拄著助步器,走幾步停片刻,已經十分羸弱了,但比起那些幾乎癱軟在輪椅上的,狀況好得讓人安慰。涼風微微中,我似乎聽見遲滯的步伐走在窄仄而森冷的長廊上的迴響。
離開辦公室時,天已大黯,有時候我上健身房;我曾跟著老師上過幾堂Power Yoga,這可不是一般印象裡的瑜珈,像一朵花緩緩綻放或是露水靜靜讓陽光蒸發那樣動作著,上課時我們彎過來折過去,既要求柔軟度又鍛鍊肌力,暖身還沒做完,老師說,現在你們應該流下第一滴汗水了。還好老師也說,大家量力而為,不要勉強。不過,老師又說,不要以為你們做不到。她示範過一個動作,在教室裡巡視,一個個糾察,往上,再往上一點,腿打直,手要扭到後背……她說,你看你看,你們的身體不知要比你們的年紀老上多少。一聽見「老」。大家就不敢輕易饒過自己了,這個社會並沒有教導我們怎麼面對老;她又說,Power Yoga深度按摩五臟六腑,讓你們回復青春。「青春」一出口,大家更傾全力,青春在當代是個絕對值。
上第一堂課時,他在我左側,順著指令,我們都將身體儘量往右展延,同時左腳向左伸長去。伸長些,老師說,再伸長些。他的左腳便送到了我的眼前,腳踝以下裸露,白皙而富有彈性,腳指甲一隻隻都修剪得整齊。我益發勉強自己把動作做標準。下課後,我們便聊起話來了。
假日裡,我們會到戶外走走,並不走遠;若想離開這座城市,難免需要一番計畫,我們去的,多半是可以馬上作下決定,推開餐具、埋單,立即動身的所在;有一回,我們就搭捷運去了淡水,吃過阿給、魚丸湯和包子,我引導他避開河邊人潮,走僻靜小路到馬偕教堂;我曾在淡水服過一年半兵役,那時候,偶爾地我會坐在教堂面海的樓階上,看夕照。
教堂前庭是一個雅致的小花園,木樨、洋繡球、月橘等各式灌木造形端整,洋溢著知性的愉悅,最讓人喜愛的,則是牆邊的一棵緬梔,這棵緬梔是我所見過最壯觀,可能也最高壽的一棵,雄偉、钁鑠,樹幹攲斜幾乎與牆頭平行,看來危險而更添絕美;是晚夏時候,樹上與地面都星星點點有許多白花,發著濃郁的香氣。緬梔又叫雞蛋花,有人拿花裹上麵衣炸來吃,具說有雞蛋的淡淡清芬,這是多年前我採訪一位退休多時的老教授,他告訴我的。
老教授是陶藝名家,我也是為此專訪他;訪談結束,我問起一院子的深綠和淺綠,他好開心,呵呵笑,興致很高地帶我參觀庭園,似乎園藝更是他衷心所喜愛。那是一座長時間經營而顯出幽深的院子,植物都得到很好的照顧;他摘下一片肉桂葉,揉碎了送到我鼻前,問我,猜猜看在我們常喝的什麼飲料中加入了這種原料?他指著一盆墨竹,向我解釋,你看,不枝不蔓,只有這種竹子才能稱為君子,其他的啊,只能用來做掃帚。我發現沿牆一排小樹都種在盆子裡,他告訴我,宿舍隨時可能被拆,到時候我準備到埔里定居,這些樹木將來是要跟著我「移民」的。
後來我們停步在紅色大門前的一棵緬梔樹下,仰望,它十分高大、壯美,開著不多見的粉紅色花朵,半座院子都在它的庇蔭下,老教授說,這是幾十年前,女兒從夏威夷偷偷帶回的,那時只有一尺不到,現在長成這樣了。日光篩過葉隙,落在老教授臉上,他露出驕傲而頑皮的神情,那通常比較容易在少年的五官看到,好像他逆走時間長廊,夕陽在玻璃帷幕折射出晨曦的光輝。
可以想見,搬家埔里的念頭一旦付諸行動,老教授的囊篋中,必然也有這棵緬梔大樹的一截枝幹,扦插於新的居所,重新從小樹長起;但它若要有母株的亭亭如蓋,則必須靜待數十年光陰經過。小樹雖然清新照眼,畢竟不如老樹滄桑歷盡,富有審美的趣味。對比之下,老人就沒有這樣幸運了。
在我德惠街租賃的隔間如雞舍的大廈裡,一條冗長而逼仄的走廊兩側,是一間間七八坪大小的套房,人在屋裡,屋外動靜略知一二,常常我會聽見———也許是清晨天空剛翻虱目魚肚的銀白、也許是午後慵懶欲睏的時光、也許夜半偶爾消防車急驚風也似地呼嘯駛過———我常常會聽見遲滯的步伐在長廊拖行所引起的迴響,啪———啪———慢慢地朝我靠近,又逐漸遠離而去,並未消失,一會兒後又靠近,又遠離,如斯重複十數分鐘。
那是一名獨居老人在散步。頭頂是一根根裸露的日光燈管發出青森的光線,兩側深鎖的斑鏽鐵門一道又一道,獨居老人拖著瘦弱而多病痛的身軀在散步,喔,不,是在來來回回地走著。有個傍晚我於長廊向他迎面行去,強光自他身後遠方的窗戶射入,他背光成一團漆黑,光線幾乎將他吞噬而去。白日即將結束,黑夜緊接著就要來了。
我和他坐於馬偕教堂的樓階上,看著黑夜緊接著白日而來,遠方燈塔以固定頻率閃爍著,看著牆沿的緬梔大樹,被好貼心地以支架撐持住,深感覺到它和老教授的緬梔,以及辦公室隔壁大院子裡的那一棵,都是幸運的樹,畢竟在這個城市,小樹要長成老樹、老樹要繼續老下去,有時候真得憑幾分運氣。每棵老樹都有自己的命運。老人也是。
**【2006/02/24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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