掃墓是我最熱中的家族活動。
故鄉安平的掃墓總訂在舊曆年後,稱之為「探墓厝」。墳墓是亡故先人的居所,身為後人的我們感情不斷、香火綿延,故每年來探看,多美麗的字眼!家族長輩會挑選好天氣的假日,由各家之長率領兒孫,眾人會合之後再一座座打掃祭拜分散各處的祖墳。祖父的七個兄弟加上堂叔伯十數人以及女眷小輩們,一行總有二三十人。傳統觀念裡遲早出嫁成為別家人的女性成員因為沒有記憶祖墳位置的必要,擁有不參加掃墓的自由,但年幼的我卻把掃墓當成新鮮的郊遊踏青,次次出席。
一直覺得安平的墳山堪稱奇景。矮丘上密密麻麻分佈著造型、方向各異的墳塚,累代埋葬下來不僅人沒有行走的空間,連雜草都似乎礙於土地的狹迫而不得好好生長,一個個水泥饅頭經年裸露,與大學時代學校後山那春雨後一夕轉翠,秋來芒花翻飛幾不辨墓址的墳山大異其趣。擁擠中我們只好踩踏攀爬別家墳墓跳島前進,我總沾沾自喜於自己的身手矯健,既能眼尖不致一腳採進撿骨後遺留下的荒廢幽暗墓穴,又能穩穩降落於高低參差的各個墳頭,跳躍之中頗有女俠的瀟灑錯覺。
然而這並不是掃墓的最大樂趣,掃墓的重頭戲在於眾人齊力整理墓園,壓好墓紙,虔誠奉上一小碟糖果、幾樣水果和自家園中剪下的鮮花等祭品後,燃香祝禱之後等待焚燒紙錢的一炷香時間。長輩總會領我們在一旁坐下,細細講述故人遺事,雖然繁複枝雜的家族稱謂和遙遠的往事總令我弄不清誰是誰、和我的關係遠近如何,仍有一些片段清晰留駐。例如某人被日本人強征到南洋當軍伕,最後只有一罈骨灰回返故鄉;某人在八二三砲戰中殉國,他悲痛逾恆的母親多年後就葬在兒子的骨灰塚旁;曾祖母一生不離檳榔菸酒卻以高壽自然凋零;祖母去世時家中僅有男孫一名,長輩竟在墓碑預先刻上兩個男孩名,令我母親及伯母不得不努力生產,先產下的男孩就得以之命名云云……每年如同例行公事般一再重提,我卻百聽不厭。在人與人關係逐漸疏離的現代社會中,許多與自己有血緣關係的人所發生的舊事竟奇妙地令我真實感受到「我」的存在。有了與家族的聯繫,就彷彿在廣漠無垠的星空中,在宇宙四方的象限裡找到了自己的座標。
除了愛聽陳年往事,不知何時起我還養成了「讀墓碑」的奇特嗜好,掃墓時總愛東張西望的研究別人的墓碑,大學時代甚至窮極無聊,拉了幾個同學壯膽,爬上學校後頭的墳山,只為看看中部的墓碑和南部有什麼不同。我所見過的南部墓碑多半詳盡刻上每一男性兒孫的名字,而中部的墓碑卻常只有簡略的「四大房立」或「六大房子孫一同」,這令我相當不滿,總覺得不夠慎重,讀起來也少了些想像空間。
我總企圖由祖籍、姓名、生歿年月、後嗣子孫甚至墓碑上的故人遺影等簡略資料推測墓主曾有過的人生,滿足編故事的慾望。例如:那對並排葬於樹下的姊妹為什麼在同一天死去?會是家庭旅行中突發的車禍嗎?還是弄潮戲水搶救手足不成卻雙雙殞命的悲劇?至今難以忘懷七歲的我無意中發現一座離世時亦僅有七歲的女孩墓時,心中的驚異與激動。那個春日早晨,碑上鑲貼的遺照裡,圓臉大眼的的女孩一逕甜笑著,我呆立墓前,胡思亂想:七歲的她為什麼死掉?離開父母、不能上學,孤伶伶的躺在這裡該很無聊吧!七歲,七歲的我在不久的將來會不會也死掉?……回憶起來,這應該是我與「生死」這個命題的第一次接觸吧!
而且顯然不只我有研究墓碑的習慣。那年當祭拜到某伯公的墓時,墓碑上刻的子孫名忽然吸引了我弟的注意力,他想:「這個名字,加上同姓,難道是我的朋友某人嗎?」正巧那人當天未出席掃墓,於是在場的長輩們一層層比對關係,甚至打電話回家確認,才發現兩個有堂兄弟關係的高中男生在不知道彼此身份的情況下成為好友,「墓碑認親戚」的趣事從此在家族中為人津津樂道。但若在舊時,兩人這樣的關係可能會是從小一起長大的玩伴,而非之前毫不相識的陌生人,這樣一想,就不免令人欷噓了。
「讀墓碑」的怪癖一直跟著我到日本。留學期間賃屋於一棟比鄰墓園的舊公寓,三層樓的公寓有著日劇裡常見的屋頂平台,孤單的歲月裡,我常到屋頂晾曬衣物棉被,順便也晾一晾自己。厭膩於遠處一成不變的高壓電塔、疾駛而過的電車和家家戶戶大同小異的屋頂後,墓園遂成為我凝視的對象。偶爾我會在薄暮籠罩,鴉啼不盡的黃昏時分到墓園去散步。漫步於一座座墳墓之間,仔細讀著墓碑,淒清氛圍中,墓碑上所刻不同人所有,代表佛家子弟的「戒名」總為我帶來些許宗教性的情懷,彷彿長眠於此的故人都已被接引到西方世界似的。後來才得知戒名其實是必須花錢買的,如同商品一樣有等級之分,花費少則十數萬多則數百萬日幣不等,不禁要訕笑起當初自己的一廂情願了。
日本的墓地多半井井有條,各家墳塚清楚區隔成一個個小方塊,不似雜亂無章得可怕的台灣墳場。不同於台灣普遍的單人葬,日本多採家族骨灰合葬,一座墓代表一個家族,刻有「田中家之墓」或「佐藤家先祖代代之墓」之類的字眼。子孫若是住得近的、或勤快些的,多半照顧祖墳不遺餘力。我常在上學途中與早起掃墓的人們相遇,他們以清水滌淨墓體,獻上鮮花,甚至在四周種花植草,悉心照養。對他們來說,掃墓似乎已是日常生活的一部份,就像和先人打招呼。墓園在假日偶有法事,我曾數度把自己晾在屋頂的鐵欄杆旁,凝神觀看香煙裊繞裡那些一式黑西裝黑洋裝的人們在和尚囈語般喃喃誦念的經文聲中追悼亡者的過程。而和尚腔調節奏奇異、難以聽辨內容的誦經聲竟成為我的日本記憶中印象最鮮明的聲響。
回到台灣,幾位長輩陸續罹病辭世,我不得不正視父母親也已漸漸衰老,有朝一日將離開我們的事實,以及我這張年輕力壯的臭皮囊一夕之間形消命殞的可能性,因而有了對生前死後種種安排的思考。
我母親是不要墳的。某次偶然討論到身後事的安排,對於我提出的問題,她叨叨回答:「以後把我燒了,骨灰灑進海裡就好了,既簡單又自然。」那時我只是打趣地說:「那你可要在遺言裡交代清楚喔,免得不知情的外人說我們晚輩胡來。」可是戲謔之後,母親所說以大海為墳,天地為歸所的意念卻在我心中持續發酵。有段時間,我沈醉於自己在廣闊深沈的大海的溫柔包覆下,隨著洋流旅行到全世界的想像,揣想著生與死的界線如何在自然界生命體彼此孳育的循環過程中漸次模糊、淡去,終至不復分辨,得到一股近乎神秘的感動,但我難以忽略心底的另一個聲音。
撇開少女時代一本正經地為自己設計墳墓、靈車、預留遺囑及墓誌銘的遊戲式情懷不提,現在的我鄭重宣布:我想要一座墳。即使躺在墓棺中不見天日的窒息想像困擾著我;即便小時候在放學途中所見的一具動物腐屍上萬蛆蠕動鑽營的欲嘔景象偶爾還來夢中駭我,還是想說:
我想要一座墳。
一座墳,有個小小墓庭,讓來「探墓厝」的人能自在歇坐,談談往事,就像我的家族一樣。我的碑上會刻著什麼字呢?我是兒孫成群,還是孓然一身?這樣的碑文提供了關於我的何種線索?有人會在我墳前,用輕柔的語調訴說過往吧。「墓碑認親戚」的好戲可能會再次上演,而我止不住笑……。就讓生命在一代又一代行動及言語的追懷中再生並完成吧!掃墓滿足了我對一個家族之聯繫與傳承所能有的最美好想像。
**本文獲 第十屆府城文學獎 散文貳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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