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理爺的遺物時,我在一只鐵盒裡,發現數枚沉重銅錢以及一把被便條紙包裹的鏽褐色大鑰匙,泛黃脆化的紙頁寫著爺老家的舊址-浙江溫嶺縣鳳尾鄉頂灣村5號。
這地址對爺而言是老家,對父親與我而言卻只是籍貫,花蓮市大陳一村的矮房舍才是我們祖孫三代的舊家。五十年前大陳島居民隨國軍撤退來台,一個都不留,離開那天,西風生寒的夜裡,島上墳區哭聲不絕,令人難捨離去。爺本以為只是來台避難,很快會再回大陳,家當都沒帶,只用一把銅鎖鎖住大門。
誰知這一鎖,卻鎖成五十年漫漫歸鄉長路。
從懂事開始,母親即交代我不能問爺想家否,或者不能這樣問大陳一、二村的老輩。但大陳鄉民終是思鄉情怯,開放探親後,爺曾與幾位老鄉返回大陳島,但在爺口中那打開後門即是大海,漲潮時海水漫至門邊的老家,早就消失在地標上。爺遍尋不著長年追憶的故居祖墳,一行人只好立在山丘上,登高環望物換星移的小島,像在大海中迷失方位四散漂流的船隻。他們當下決定連夜搭船離開,轉往浙江內地探親旅遊。那趟返鄉之旅,爺帶回一大袋魚麵和年糕,全家吃了好些天的江浙食點,爺說還是花蓮蓬萊米製成的年糕軟中帶Q,更有嚼勁,魚麵若加上液香扁食會更好吃呢。
住院前,爺每天神情奕奕騎半小時路程的單車,由新城的新家出發,穿過民光橋,到民光市場吃早餐,再晃至阮弼真君廟,與同鄉舊友坐在拜亭下閒扯談,中午會在巷底買點手工年糕,在大陳一村的舊家自己炒來吃,傍晚再順著下班放學的車潮回新家。
爺常說:「住習慣了,就是自己的家。」花蓮多天災,即使海水天風,地動山搖,也撼動不了爺穩篤安居的心。爺並不以當年人微言輕,初來台分配居住縣份時,沒能到台北居住為憾。他總對下一代說:「我早住慣了,就怕你們年輕人住不慣。」當船員的叔叔,年輕時候在美國跳船,自此在異國生根,讓爺好傷心。
遷居後,坐落於新城的新家,號稱東岸首屈一指的高級別墅,然種種先進設施,卻與爺犯沖相剋似,爺不太會用磁卡開門,有時進了入口的大鐵門,卻打不開家門,還將保全系統弄得嗚嗚作響,驚動左右鄰居。爺幾次被關在門外許久,卻也從不埋怨,靜靜獨坐庭院蒔花弄草,垂垂衰矣的身軀在豐繁華美的花叢裡老去。
爺病後逐日痴呆,有次將身分證當成磁卡猛刷而不自知,我返家撞見,很是心疼,爺卻像個孩子似,倚在門邊,一逕傻笑說:「沒事兒、沒事兒。」保全系統無知,怎能將急於返家的爺拒於門外。此後,新家解除保全,換成一般門鎖。
病後的爺,耳背更加嚴重,帶有濃濃大陳腔調的國台語也越說越怪,我們彼此交談,常有雞同鴨講解讀錯誤的無奈,爺卻從未使性子,始終慈言語溫,不見慍色,也只有在潘爺爺這幾位老鄉到醫院探視時,爺才能用台州話流暢地嘀嘀咕咕。
「到哪兒都好,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是家。」我手中握著這把鏽褐色大鑰匙,彷彿聽見爺在我耳邊輕聲喟嘆。爺歷經戰亂流離,隨處安居即是家了。
但爺的身後之家,當如何妥善安置呢?家人商討後,決定將墳頭朝向西北方位,並請冥器行打造三把標有浙江溫嶺、花蓮市民意里、新城鄉大漢村三個地址的紙鑰匙與其他物品一併燒給爺,讓爺在歸家的路上暢行無阻,毋須擔心後代子孫漂流無根,更不會如同大陳島上的祖先在墳裡望著子孫離開而落淚哭泣。
(本文獲2004年花蓮文學獎極短篇小說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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