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友已入睡，我將熱水壺插電後，沸騰起一壺熱水，準備沖泡一碗牛肉口味的泡麵，再從冰箱裡拿出一大塊冰西瓜，守在電視機前，聚精會神地看著今年溫布頓草地網球賽女單的決賽。
網球美少女莎拉波娃，不斷甩著那束剛滿十七歲的金黃髮尾，迎戰世界排名第一、兩次溫布頓冠軍同時練就一身肌肉發達，像經過人種改良過的小威廉絲。
意外失去第一盤的小威廉絲，雙唇發白，雙瞳露出一絲驚恐；儘管她在第二盤，想盡辦法左調右移消耗莎拉波娃年輕無盡的體力，但莎拉波娃青春堅毅的眼神，在這草地球場上，仍舊是一球又一球地往后冠逼進。
我又匆匆去冰箱端出另一塊西瓜，準備吃下，好冰鎮一下緊張情緒。這西瓜，是白天回老家父親開車載我去伯母的西瓜攤位帶回來的。伯母說，自己種的，沒農藥，又甜得像什麼一樣，你抱一顆回台北……
伯母的西瓜，自己種自己賣。瓜田與賣瓜攤位就在交流道附近。我與父親開車才下交流道，未見瓜田與稻田，我只見到四線道兩旁，盡是裝潢得如夢似幻，極盡豪華的大型檳榔攤；各種扮相的檳榔西施，站在玻璃展示窗內，款款搖著一身盈盈蕩漾的青春。
我們倆在車上，一臉緊張而嚴肅地左顧右盼找尋著伯母攤位；兩人情緒就像父子倆夜晚坐在客廳沙發上面對電視按著搖控器，找尋第四台頻道，按、按、按……按到限制級電台時，神經一陣緊繃，彷彿共同做了一件錯事般，手指馬上更快速地按、按、按……阿彌陀佛，終於按到佛教電視台，阿彌陀佛。
終於，在「黑玫瑰」與「金絲貓」之間找到了伯母。伯母看見我與父親，吆喝著我們趕快進去她那用四根木條撐起的簡易小棚架裡，當場剖了一顆西瓜，嘗鮮。
父親問起伯母生意好嗎？伯母露出一臉苦笑地說，今年是閏二月，天氣其實還沒真正開始熱。我心想，龍舟都划過了，登革熱疫情也叮咬在新聞頭版頭上，怎會還不熱？
頭頂傳統斗笠的伯母，就在交流道旁架起一塊藍色遮陽塑膠帆布，藉著以簡易木板鋪架出的這塊小小方寸，賣起西瓜。「黑玫瑰」與「金絲貓」檳榔攤，一前一後挨在伯母簡陋的西瓜攤旁。扮相淳樸的她，在成群辣妹間賣起大西瓜；顯然，伯母的生意在主客觀條件上，局勢是極為險峻。
七月，是該稻穗金黃的收割期，該有母雞帶小雞在田裡、田埂間亂竄抓蟲；這一時節，梵谷那幅金黃《麥田》油畫上的那幾筆油彩，該撒落在這塊土地上；米勒《拾穗》中的農婦，此時也該成群走進這塊土地，彎腰撿起掉落的穗梗。只是現在，遠處盡是廢耕、待重劃的田地，近處出現的是成排檳榔攤位。
靠近馬路旁的田埂上，現在全是被「凡爾賽斯」、「紐約之心」、「櫻花御賞」等等的建商廣告大看板，氣勢雄魄地進駐，彷彿家鄉真的是這世界的中心點。再遠一點的地方，高速鐵路的高架鐵軌從半天處，霸氣地畫了過去，畫向未來。父親看著遠方對伯母說，台灣高鐵就要從附近經過，高鐵開通，這裡地價就要漲了。以後妳就好命了。
伯母反駁地說，你是在講笑話？誰好命？一條鐵路有用嗎？現在的政府，大家嚨嘛是虎頭老鼠尾。以前說蓋個國際機場，蓋個工業區，政府說以後有多少好處就有多少好處。結果是，咱們的祖田幾乎全部給徵收走，留在手頭上的愈來愈少，只剩靠海邊附近那幾塊地，這幾年，根本不能種作，有錢人愈來愈有錢，無錢的人，愈來愈可憐。
伯母話中的怒氣，吹吐出的是部分事實。只有長年在這塊土地生活的人，才知道自己是這世界的邊緣人；即使擁了幾代先祖們留下的家業與土地，現今時代，說什麼竟也當不了主人。
政府在六○年代間，驕傲地建起台灣第一個國際機場與染整專業工業區，這兩個對國家整體經濟發展極有貢獻的重大建設，對家鄉土地而言，反倒進化成兩隻龐大寄生蟲，緊緊吸咬著這塊肥美土地的營養。家鄉肥美了整個島嶼經濟發展，卻瘦枯了自己的地靈與子民。
大片肥沃土地被賤價徵收，一切建築物都得限建，飛機噪音與工業污染日夜不斷積累，連原該是藍色的海岸線，經潮水拍打，泛起的卻是七彩光豔的工業廢水泡沫，青壯人口，不斷外移到都市討生活。庄內，我就讀的國小還是畢業時的光景，一個黃土飛揚的操場，兩棵瘦弱的大王椰子樹，外加一幅破舊的中國大陸地圖；街角旁那間郵局，十幾年來，也還是一個禿髮局長配上兩位菜鳥辦事員。只有靠農作生活的伯叔輩們，腳步是停也停不下來地，一個個漸漸老了。
駐足在四線道路兩旁的檳榔西施，大概是這塊土地唯一沒被帶走的青春。檳榔攤盡情俗氣、盡情野豔，對面車道檳榔攤內的西施是穿上俏皮護士短裙裝，後邊雙黃線旁的西施是著美少女戰士服。一落落玻璃窗內的檳榔西施，不斷挑動青春的雙唇，向過往卡車司機們飛送美麗的想像。
美麗的西施，可也得會耍上幾手真功夫。既要能熟練切著檳榔時，抽空對鏡補妝抹粉外，更須能耍起嬌嗔功夫，迅速地從司機大哥的手中抽出百元鈔票，且有不被占便宜地全身而退的本事。
陽光下，檳榔攤的招牌豎滿道路兩旁，整條車道看起來彷彿是大武山脈檳榔樹林的延伸；車道兩旁，瀰漫著一股濃烈的原始叢林迷幻。
這股迷幻力量，似乎也容易使西施們迷惘地變身，變成一個受傷的小妖女。一段時間內，總有幾個小妖女的靈魂，血肉模糊地出現在社會新聞版面上。但她們定也是百般不願如此，畢竟那是少數姐妹的肉體，熬不住薄薄紙質四腳獸的追逐與糾纏，才被狼狽地捕捉在新聞版面上。
被視為現代叢林裡的小妖女們，不是來自窮鄉僻壤的原住民部落，她們是庄頭內誰家的姪女、誰家的孫女。那張張臉孔，我曾經幾分熟悉，現在，如此陌生。
事實上，檳榔西施們搖曳著全身青春而緊實的肌膚，在這聯結工業區與高速公路旁排排站，性感搖臀露股、聲音嬌嗔地義務當起勞工、卡車司機朋友們的夢幻啦啦隊。
只是對於警察，她們總有憤憤不平的怒氣。西施們認為：自己不只是在賣小小綠綠的小玩意兒罷了，我們提供的，更是一種可口、美味，附上視覺享樂的精神糧食組合餐，總能替那群勞動朋友疲累的精神與肉體，注入一股精、氣、神的活力元素。那紅唇吐一口又一口檳榔紅色汁液，才該是勞工們生命裡，最深沉的那抹暗紅而無法起色的悲哀命運。那是底層階級對資本主義社會，吐出的無奈抗議吧！
外頭一切都這麼忙碌，唯獨蹲坐在棚架裡整身包裹得密不透風的伯母，入定似地聽著收訊不甚理想的收音機傳來路況播報內容，我迷惑地問著伯母怎會收聽起路況，她說在交流道附近問路人很多，乾脆就自己先聽聽、收集各地路況，當起義務性的路況報馬仔。
伯母倒是關心起我來，問著台北某某環快道路跟某某高架路，你有去過嗎？那裡的路是很小條，怎不拓寬，不然怎會天天都塞車，你平常時就不要往那裡走。想來，不斷地聽著路況報導的伯母，對台北市的複雜道路，竟是十分熟稔。
但再怎麼地熟悉，台北實際距離離家鄉不過三十公里，在伯母的生命裡，台北城不過是漂浮在遠方的一座海市蜃樓。就像前方不遠的那座高速公路交流道一樣，再近，它也不過是一個關節，一個島嶼交通的關節，卻與伯母生活作息，產生不了多大關聯性。與伯母生命產生最大的關聯，大概是前方不遠處的土地公。
伯母隨手從檳榔攤冰箱內抓了幾樣食品當供品，便帶我去土地公廟前燒個香。坐鎮在小小廟裡的土地公，依舊是一臉慈祥紅潤，笑臉迎人，只是從爐火內的香火與廟中樑柱上蜘蛛數量看得出來，土地公在這紅塵人世間，幾乎已呈現退休狀態了。西瓜藤，在土地公廟前的田地裡，攀爬一地的翠綠，結實出一田的纍纍瓜果。藤蔓，堅實地在這土地公前，攀爬，結果。
終於有輛私家轎車停在伯母的西瓜攤前，轎車下來一家子成員，年輕的媽媽彎下腰來，熟練地用中指敲彈著大西瓜，西瓜發出咚咚熟透音頻。車上的小男孩，催促著年輕少婦：「媽媽，我不要吃西瓜，我要去麥當勞喝可樂。我不要吃西瓜啦。」伯母見狀，向少婦說：「算你便宜一點，今年西瓜很甜，妳回去打成汁，放在冰箱讓它冰涼，小孩一定呷意喝。」幾分鐘後，少婦提了兩顆翠綠大西瓜進車內時，伯母隨手又送了兩個打火機給她。
我跟父親啃完半顆紅肉西瓜後，伯母走近「金絲貓」檳榔攤，向裡頭檳榔辣妹施了個眼神，辣妹像是中了符般，態度恭敬拿了盒檳榔給伯母，伯母雙唇一張，一粒青仔就送入嘴中咬了起來。這回伯母眼神飄向我而來，示意是否也要來上一粒？我連忙搖搖頭。
夕陽將盡，也是該走了的時候。伯母轉身走進「黑玫瑰」拿了兩罐醒酒飲料、幾隻打火機等一干小東西，手伸進車窗向我遞了過來，又指示了一個身穿香檳紅旗袍的辣妹說，抱顆大一點西瓜來給我。我急忙阻止伯母別再破費了，但檳榔盒還是遞到我手上。紙盒上印上一個金髮美女，就像莎拉波娃一樣。那一頭金髮，讓我驚覺想起莎拉波娃今晚就要跟小威廉絲對決爭后冠。也許下個月，金髮的莎拉波娃身穿的那一緊身白色網球裝，就會出現在檳榔辣妹們身上，俄羅斯娃娃旋風，即將在這街頭引爆一場風潮。
此時，兩排的檳榔攤霓紅燈，紛紛點亮。伯母脫下斗笠回著我的話說，這兩間都是我的，你愛拿什麼回台北就拿回去，別客氣。妳的？我一臉錯愕，萬分沒想到我眼前這淳樸賣西瓜的伯母，竟是這群檳榔姐妹花們的教母。只是，伯母賣綠色大西瓜，西施賣綠色小檳榔。我在車內後照鏡裡發現伯母的斗笠下的頭髮，不是年歲半百的斑白，而是一頭棗紅挑染的鬈髮。我手指向車窗外伯母的頭髮問著，妳怎麼這麼流行？這樣加減看起來比較少年，敢不是？她答得如此青春……
冰鎮後的西瓜，吃在嘴裡，果然沁心的涼，我緊張專注看著螢幕；最後，莎拉波娃一記強抽球，球速破百，朝小威廉絲的場子刁鑽飛來，壓線，揚起一陣白灰。得分。結束這場俄羅斯娃娃與黑色女金剛的比賽。勝利女神降臨，莎拉波娃像是《拾穗》畫中的農婦般，她謙卑地跪倒在草地上，親吻土地，掩面哭泣。我啃光西瓜，球場歡聲雷動。
室友被我興奮的叫聲吵醒後，和他分食掉冰箱裡剩餘的西瓜，他直讚瓜甜，我吞下一口甜滋滋的果肉，不知怎地，竟反胃似地心中嗝出一汪酸水來。
● 本文刊於二○○五年一月八日 自由時報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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