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物貓泰半不會也不肯捉鼠，這讓所有的貓揹了黑鍋。現代人總愛嘲笑貓的生存本能退化，可與鼠和平共處，其實言重，說法未免卡通式。家貓野貓十之八九還是老鼠的天敵，鼠要躲掉萬代宿仇，恐怕得等到九十八世紀時地球上的生物全經基因改造後。
狗呢，牠平常不屑也不願捉耗子，並非為了「多管閒事」的譏諷，必要時，牠會玩真的。一般家狗食人之物，忠人之事，至少得盡義務看顧門戶，若果失職，主人棒棍敲打一番，嚴重些的，逐出，較諸都市大企業老闆還無情。養狗而遭竊，簡直丟臉，人會說：「糟過養老鼠咬布袋」，不棄何為？所以，一方水土養一方狗，農村的狗甚至會看出主人的好惡臉色，沒事時捉鼠向主人獻功，主人拍撫其頭，表示嘉許，牠從此便以此作副業。
貓的深穩陰謀強過狗，狗沉不住氣，如何捕鼠？放心，人會利用這燥動的長處。平原產蔗稻，雞豬鴨牛大規模飼養場密布，田內場內之鼠可能數目超過人口幾十倍。有些聰明人想辦法，天天餵狗吃鼠肉，三五個月後，斷絕供應。狗胃與人胃差不多，皆連接心肝，你應讀過林語堂＜生活的藝術＞，他說：「愛國不就是對小時候吃過的好東西的一種眷戀？」同理，對好滋味的鼠肉，狗難免眷戀，於是，牠愛那找得到鼠肉的地方，牠的心肝腸胃牽扯牠去尋覓，遇上了立刻掠之。鼠雖狡黠，吃撐肚子跑不快，禽畜場內的狗專捉這種，牠懂得估量距離角度，相準時機，猛然發動攻擊，後腿落地，前腿已壓住肥鼠，又一次，牠遂行「愛國」了。
這與貓暗算鼠不同，貓常躲在不明處，靜靜觀察鼠的行動，無聲靠近靠近靠近，鮮少遠遠撲上去。狗不耐煩，閃電作戰，燥動或有失誤，一撲失誤，無所謂，牠頂多追幾步，此鼠跑了，彼鼠自會出現，狗大概知道機率問題。貓呢，死纏不休，耐性好，卻損體力，你見過貓捉到鼠後往往逗弄良久，純遊戲嗎？未必，牠藉此休息休息，待氣定了，開始吃啃。狗捉到鼠，通常當場幹掉，牠要馬上解決眷戀之苦。
貓一天吃一隻鼠就夠了，吃飽，牠懶洋洋的曬太陽去，半天不動也可以。被訓練過的狗，吃四五隻鼠，於情於理都該停戰了吧？不，牠得搞到疲累為止，尤其是主人面露怡色，牠更來勁，吃不下，咬死，吠兩聲，意思是叫主人來順摸牠的頭身毛。
更嚴格訓練的狗，用來捕田鼠。田鼠基本上吃素，甘蔗稻米地瓜蔬菜番茄莢豆，什麼都合胃口。雜種狗較適合狩獵，理由？人只知其果不知其因。訓練時，不餵牠吃鼠肉，主人以鐵絲籠關十幾隻田鼠，餓之三五天，召來狗，放出田鼠，驅令追逐，捉到啣交主人，有賞，賞食香腸之類，方法等同接飛盤皮球。一旦帶到田內，狗憑嗅覺追鼠，依演習作業即可有獲。但同一小地區未可久待，田鼠不可能在遭襲後四處遊走，牠避入洞穴，狗便拿牠沒辦法，唯有對穴低吠，此際，對狗而言，世界上最遠的距離是，鼠就在眼前，而狗不知道如何去掏出牠。
田鼠肉嫩鮮美，有人愛吃，仿三杯雞烹煮，亦有人混充豬肉做香腸，反正加多香料，誰曉得？平原上的捕田鼠人，絕口不提，那是職業道德，良心交易，壞了行規是不行的，香腸製造商會說，某某真沒原則，出賣我們。那，他們的作為合乎良心道德原則嗎？他們絕口不提，夠精明。
鼠也很精明，田鼠家鼠皆然。田鼠情急無路或離穴甚遙，牠攀上蔗梢，靜靜俯視狗，狗腿抓蔗幹，田鼠隨蔗幹搖擺，牠掉下來的可能性，零，因為命只一條。家鼠也非容易就範，牠連燈油木頭都吃得下肚，怎會是省油的燈？運背被貓咬住，牠不掙扎，一副死相，貓歇息放下牠，牠不跑，逗弄牠，牠裝出天壽已盡的模樣，四腳張開，貓湊近嗅嗅撥撥，牠仍僵躺，貓爪輕按牠，牠乍地翻身，跑了。宋蘇軾作＜黠鼠賦＞，概意是說，人不專心，受外物左右，乃被鼠所騙。貓正是這般，牠太大意。人太大意會失去荊州，貓太大意會失去好肉。
驅貓捉田鼠，可不可行？不行。狗對人依賴、忠誠，貓對人若即若離，喜自由行動，狗像公務員，貓像江湖人。貓究竟到處可為家，牠讓此人抱餵，未必表示屬於此人，彼人抱餵牠，牠接受，彼人未必肯定擁有牠。牠捉鼠純為自己，如果牠到田內狩獵，人別想從牠口中奪取，遑論與狗一樣送入人手中。
但貓狗人都永遠捉不完鼠，三種動物通力合作也辦不到。天演萬物，自有法則，人狗貓的繁殖能力輸給鼠超多，一對鼠夫妻，一年內能衍生出一萬五千個子孫。你動用核子武器對付鼠，不但無效，反而對牠有特殊功效。美國於一九四六年試驗核子武器，地點，西太平洋安潔比島，結果島上動植物幾乎不存，唯鼠存活，科學家研究發現，那些鼠碩大如昔，更氣人的在後頭，牠們的壽命比試驗前還長。
鼠有記憶力。人設捕器，鼠中計，下場是唯一死刑，僥倖萬分之一越獄成功，牠餘生不會再犯同樣的錯。入牢之鼠恐慌吱叫，他鼠聞之見之記之，同樣的錯不會蹈犯。
鼠有合作精神。不是合作抵抗列強，而是合作打家劫舍。一貓懾百鼠，百鼠要是群力攻貓，貓定敗，但群鼠懾而散逃，乃天造之性，改不了的。至於同夥盜物是否天性，天曉得。養雞場內，小雞與雞蛋最易受到鼠的覬覦，咬小雞很簡單，偷蛋便得用些技巧，鼠抱蛋則無法走動，咬破現吃須費時，沒那個膽冒風險，怎麼才好？一鼠抱蛋仰躺，一鼠含其尾端拖曳，經驗豐富之鼠，見人不輟其事，迅速準確鑽進穴中，人只能乾瞪眼。
初生之貓會畏鼠，幼貓對大鼠無可奈何，追幾步退幾步，沒敢一鼓作氣撲上去，大鼠見多識廣，往往與幼貓對峙，但除非逼到絕處，不貿然反擊。幼貓也是貓，貓有貓的尊嚴，牠可以敗給任何其他動物，就是不能輸給鼠。逢上惡鼠不退，幼貓有一招，緊急呼喚，父母或叔伯或姨嬸總會適時出現，當場示範捉鼠本領讓幼貓學習。幼貓逐漸長大，牠先練捉幼鼠，成年後，碰見再大再惡的鼠，牠都敢直接交鋒，獨力辦事，牠已經是一隻真正的貓。
真正的好貓能用智，你不會見到貓死守在鼠穴口，那是站衛兵，差不多類似處罰自己。貓若存心將特定目標逮捕歸案，牠通常選擇高處，既不驚動主犯亦可便利監視，時機成熟，牠迂迴移動，而眼光一直鎖住對方，猛撲將近鼠身時，悽叫長聲，這有作用，鼠就最怕這一聲，聽到即呆住，忘了跑。人類警察捕歹徒，近身暴喝不准動，理同此。清蒲松齡《聊齋誌異》中有＜大鼠＞一則，描寫貓之智，甚為傳神，結語是「匹夫按劍，何異鼠子。」高手出招，不作興胡亂嚷嚷，貓是有智的高手。
狗智不下於貓，唯愛叫。風吹草動，牠扯開喉嚨叫，生人招呼，牠喉嚨扯開叫。未受訓練的狗，見鼠見貓都叫。狗與貓無宿怨，但偏偏合不來，電視上或有貓狗一家親的報導畫面，那是人為特例，你若全信，你自負責。貓狗彼此不順眼，原因何在？達爾文也許亦不曉得。所謂好狗不與貓鬥，記得這句話指的是好狗，普通的狗還是常與貓鬥。貓要惹怒狗，只須在狗面前跳左跳右，表演特技，狗脾氣發作了，且叫且趕，貓保持安全間距，繼續跳舞，看看苗頭不對，牠跳上牆跳上樹，趴穩，狗在牆下樹下跳腳，跳久了悻悻然回工作崗位。這隻貓從此與這隻狗結下梁子，永無和平相處的可能。
一般，狗不去惹貓，牠有職務在身，不能像貓那樣輕鬆雲遊。即使是無主流浪狗，都有地盤觀念，牠看重故土。平原上有人專門收養流浪狗，出於善心嗎？有是有不是。不是出於善心，收養何為？你知道冬令進補吧？那就勿用明說了。原本，平原上的人鮮少吃狗肉，「香肉」一詞肯定是大陸籍人帶過來的。平原以外的地方呢？縱有食狗肉者，亦不成風氣。鍾理和＜原鄉人＞一文，記錄兩位嗜食狗肉的原鄉人，其一，「他宰狗極有技巧」，後來，「脖上長了一個大瘡，百方醫治無效。」其二，「遇著他殺狗時，村裡大人小孩都把他圍成一圈」。殺狗過程，相當殘酷，村中的人議論：「多狠！」顯然當時人認為吃狗肉不合常情。
落戶在平原上的大陸兩廣人，不承認吃狗肉違逆常情。「牛雞豬鴨鼠，都吃得，狗肉非肉嗎？」這令人為難作答，只好各行其是，互不干涉，小心自家養的狗別被抓走就好，尤其是天寒時節。
天寒，貓慵懶，牠放心的交配、睏眠。大致而言，牠沒有天敵，此地無虎豹獅狼。牠比狗好命，至少沒有被烹食的危險，兩廣的名菜「龍虎鬥」，端不過海來。一方習慣造一方特色，有些事勉強不得。恰如寵物貓，你要牠捕鼠，牠已習慣飯來張口，爪抓拖鞋，牠的特色是磨磳撒嬌，怎能捕鼠？唐陳黯作＜本貓說＞，專說貓之捕鼠與不捕鼠，文短而意長，藉物諷人。無獨有偶，唐來鵠＜貓虎說＞一文，亦指涉人。偶外有三，唐陸龜蒙＜記稻鼠＞一文，重點仍在人身上。
人有鼠性、貓性、狗性，難以否認。以狗貓鼠來喻人，不算委屈了人。人性紛雜多端，未可數語論判。以是，「仗義半為屠狗輩，負心多是讀書人」之類激憤語，僅供參考。你奉為真理，直如咬定「人為萬物之靈」那般表面認知。林語堂有句話：「總有一些智者深信動物有許多足以教導我們的地方。」深刻觀察了解動物，人會明白自己該向鼠貓狗牛馬羊學點什麼，以利人種進化。
貓狗鼠，至今未被天棄，表示一直在進化。而天生為人，算來辛苦，天災不斷、疫癘不斷、爭戰不斷，人卻未必磨練出比這些動物更多「適者生存」的本能。說是文明發展有助和平，說是二十一世紀可以改造人的基因，說是人定勝天......，聽聽便罷了，現實生活沒那麼卡通。人還是跟地球上所有生物一樣，躲不掉原始「物競天擇」的嚴凜考驗，永遠。
本文刊於 《香港文學》二○○四年六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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