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小看一輛不起眼的醬菜車。風強雨大,它的支架斜向東歪向西,但只要主人骨架挺直,聚錢不難。小鄉鎮自有小傳奇,有的醬菜販頂風迎雨,迎日光頂月暈,十幾二十年,沒時間生大病,有耐性積小財。果然小富由人,居然夠資格當農會理事,當農會理事的要件是存款多得讓理事會滿意,之後逢上好時機,真正大富在天了。這類傳奇,老輩人引用教訓後生小子,三年兩年不嫌煩。「見到沒有?那個賣醬菜的,」老輩人板著臉,皺紋反而抹平不少:「人家五角一元的粒積,現在穿西裝上班咧,你們五元十元胡亂用,有個樣嗎?啊?」晚輩彎頸恭聽,一轉頭,嘀嘀嚕嚕:「我也去賣醬菜,看你怎麼說?」老人平時耳重,這話倒聽清明了:「你說什麼?你去賣醬菜?我們家窮到這款地步?啊?你乖乖給我賣油炸粿,照樣會發財!」
油炸粿,普通話叫油條。不富厚的年代,一般人常吃,價廉,當零食,習慣上毋需搭配豆漿,種田做工,喝豆漿等於喝水,莫使得。中國北方來的人偏愛豆漿,一大碗豆漿,兩三個饅頭,飽肚到中午。也有包子,餡分菜肉兩種,菜包子滿填著菜絲,肉包子滿覆著麵皮,一丁點肉。麵條比之實在,可是種田做工人都不吃麵食,幾百年的口胃傳統,米飯米飯,不吃米如何叫作吃飯?
乞丐討飯,討的亦是米飯。乞丐並不很多,十有八九老病,另外一二傷殘。到商家去,他們走前門,主人急急塞給一角兩角,不必揮手,他們立刻退身。到住家去,他們走後門,時間多在中午稍後、傍晚稍前,正是煮飯或清理剩餘飯菜之際,主人接過碗,將飯倒入,挾一些豆乳破布子鹹魚在飯上面,乞丐伸手取回飯碗,雙方都不說話,你心軟,加淋一小杯醬油,他開口了:「好心好行有好報喔。」隨即挪腳,不囉嗦。
醬油頗貴,由於釀造費時。等閒醬菜家族做不來,那得專門技術,是另一種家族承業,醬油家族單做醬油,醬油缸大過醬菜缸,比一個大人低半個頭而已,組陣整齊,氣派。醬油家族不做零賣生意,釀好的,分裝入兩尺高一尺寬的鋁桶中,鋁桶闊口,盤貨的人一桶兩桶三四桶買去,可以零賣,可以再分裝入瓶,零賣時用長柄木杓舀取,一杓多少錢,勿許講價。醬菜車兼賣醬油,一舀一抖,醬油平杓杯,精準得很。買醬油的人捧著碗或杯,徒手抱蛋似的小心。笨拙的小孩通常沒有買醬油的權利,不富盛的年代,食物的重要性經常大於小孩的皮肉,弄失手了,輕則一巴掌,重則一棍落在手腳上。
夫妻爭吵,泰半關乎食物。沒有節育,兒女要來幾個就來幾個,來了幾個就得餵養幾個,養不起,送人,平常事。不過,一般爭吵動手有節制,不丟碗盤與食物,那完全是給自己找更大的罪承受,丟鋤頭木椅吧,裝作對準人砸過去,究竟手一偏,離人數尺遠,洩恨罷了。
小孩有不貪吃的嗎?少啦。大人指派去雜貨店買醬菜醬油,拿了東西不肯走,盯著糖果醃李瓶罐,腳在動,身在原地。伶俐些的,想計。「頭家,醬油買一元三角就好,你倒回去一點,剩下兩角買糖球。」老闆抽嘴角笑,不拆穿,照辦。小孩回家第一件事,倒水入醬油中,做母親的正忙著,哪會去注意醬油成色?小孩跑開,褲袋內輕輕掏出糖球,甜啊,為了這甜,即使洩了底,挨揍,也值得。
味噌湯值得一吃。醬菜車上的味噌,用木桶裝,桶底至桶口一整片白棉布,棉布露出半尺長,包覆桶內的味噌,木蓋壓住。日本式的日常食物,概量只這一種被接受了,餘如糕餅之類零食不算。味噌煮湯便利之至,添水添豆腐添菜片,煮滾一分鐘,行了。不貴,好下飯。日式醃黃蘿蔔片,甜,沒意思,醬菜販最常以此贈送,一片兩片。顧客接過來往口裡丟,就當是嚼醃桃醃梅。費錢買?除非家中有人嗜食。有些日本化家庭,習慣改不掉,他們甚至鄙視醬瓜醬菜頭:「鹹過頭,不合衛生,馬鹿野郎!」醬菜販面無表情,他豈肯得罪顧客?次數多了,有人生肝火:「莫吃就好,罵誰?才幾年前?日本人沒罵過你清國奴?」口角於焉開始。醬菜販推車到遠處,男人老婦少女幼童圍在醬菜車旁觀看,烈性的男人陸續走去參戰,一半日語互詬,一半台語互咒,結果分不出何方輸贏,大家沒戲看,散去之前買些醬菜,都回家了。
回家過日子吧。不富饒的年代,過日子天天第一件事是吃飯,煙火人家老百姓,舉火炊煙煮吃的,最是誤不得。他樣事情由老天做主,下不下雨、起不起風、疾病老死、地震大水,人一點辦法也沒有,總不能連腸胃腹肚也交給老天管領吧。以是,誤了三餐,婦女挨罵挨拳腳,頂好別回嘴回手,咬牙忍著,趕緊端飯上桌,半跑返廚房,大灶要燒熱水,小灶要煮麥茶,火煙蓬蓬飛漫,煙火熊熊舞顫,十二月天,婦女的髮梢頸上滾滾流汗。正切著豬菜呢,婆婆的尖嗓穿牆透壁:「燒水好了未?」那未字的音特長特高。「好啦!」婦女放下刀,舀熱水,咬牙忍著。終有一天的,待兒子們長大了,自己大模大樣當婆婆,到時還忍誰個尻川癢哩。但,急不來。一家老小全吃飽了,婦女雙手擦臉,到正廳彎腰請婆婆:「阿娘,燒水準備好了。」平眼問丈夫:「有吃飽?」低首摸兒子:「還是太瘦呢。」然後坐在飯桌前,飯桌上別無好物,這一小盤剩幾片醃蒜頭,那一大盤剩幾寸鹹魚乾,另一小盤剩半段菜心。「吃啦!」婆婆喊話,婦女咬牙忍著,開始吃飯了。
天底下沒什麼忍不過的大事。戲裡的韓信還鑽人家褲襠咧。醬菜販見多識廣,偶爾閒著對顧客講城裡的人物戲劇。「韓信後來掛將印,是否?」有老太婆問。「掛元帥印,大多了。」「英雄好漢勿論出身。」有婦女說。「是啊,蘇秦比韓信更好漢。」「蘇秦是誰?」兩三聲同時問。「蘇秦──,秦嘛──秦朝吧,秦始皇,你們知否?」「喔──」「戲裡,他威風哪,掛六國相印啊,六國的宰相啊!」「喔──」「蘇秦也曾落魄過,是劉邦救了他。」「劉邦不是漢朝嗎?」「劉邦──反正他們小時候認識結拜的,劉邦做皇帝,封他掛六國相印。」「可是,漢朝只有一國啊。」「這──你不曉得呢,秦始皇不是滅了六國嗎?這六國──」話斷了,警察插入人堆:「莫占路面,到樹下去講你的六國七國吧,八國也可以,讓路就對了。」
三輪腳踏車慢慢慢慢沿路邊前行,醬菜販腳上的青筋一突一陷。不大不小的風,圍著醬菜車的大布片啵啵啵響,鼓出又凹入又鼓出凹入,車底部的木板與四角立木咿咿呀呀磨著。醬菜販中氣五分喊喝:「醬菜喔──趕緊來買唉──」。
更大的一陣風,醬菜車歪左歪右,紅黑藍黃灰色的大布片裂了幾處,醬菜販下車巡看巡看,細麻繩綁住裂縫,跨上座,掣杆往前推。警察牽著腳踏車追上來了。「大人,我馬上離開,不占路。」「下來下來!」「大人,我──」「快啦,天快暗了,我要回家了,」警察不耐煩:「快,我買一元醬瓜、一元豆乳,一元破布子,還有,鹹魚有沒有淡一點的?」
本文刊於 二○○四年三月十六日 自由時報自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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