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代大浪漂流到台北,好長一段時期,我還是在流浪。
就學,布袋蓮似的四方停身,何處房租便宜去何處,總未超過兩坪,一坪另幾寸的也住過,緊靠豬舍無所謂,屋後墳場沒關係,風大報紙塞窗縫,雨漏盆接任他滴。聯考錄取率百分之十八,有書可讀萬幸,母親汗滴故鄉土,我沒有資格辜負她。
就業,母親說該定下來了,她幾次「押解」女孩來,沒明示什麼相親,她的用語是「互相看一下」。都選在西門町萬年大樓,我至今仍不明白她何以知道這棟大樓,又何以知道那二樓有西餐咖啡廳。女孩解至,我完全無心,胡亂應付,甚至臨時急智表演一些壞習慣,結局皆同,女孩重新起解,或尷尬點頭或白眼相向或低首咬脣,默然憤然黯然離去,母親神色歉然,但不指責,她一向寵我信任我。
我呢,心裡完全明白,在城市人海中泅泳,手腳拖不得重物,且又無屋無產,所以。卻是我多少有天良,事後必寫信給女孩們解釋。回信?不可能有。一九七○年代末,八○年代初,女孩們多半有教養,也許心裡罵你是什麼東西,形於外的往往是基本尊重你,同時沒忘了自重。
我血液中大約有父親那種波西米亞基因。自一九七八年至一九八二年,搬遷至少六次,忘記的不記入,廈門街、汀州路、和平西路、西藏路、溫州街……,大致距報社不遠。住西藏路那次,與詩人周安托一家同居,作家張大春在隔棟,住汀州路那次,與作家陳銘磻同居,重找賃屋後,我把單人床折價賣他。其餘幾次住小套房,常遭竊,除了書,都拿,只有一次承蒙偷們好意為我留下五百元於桌上,這類似清朝末葉對外賠款,賠到各國都自覺不好意思了,乃撥出一些餘款到中國設立學校。
終於,我在母親的耐性極限將屆時定了下來。可是居處依故定不下來,一九八三年至一九九四年,不計入忘記的,至少九次搬遷,吳興街、信義路、新生南路、撫順街、莊敬路、青田街、羅斯福路……,其中住羅斯福路四段最久,五年左右。算一算,之前六年「吉普賽」了八次以上。
這與我視台北為異鄉的心理多少有關。我一直自稱新營人,我家鄉當然亦有霓虹燈,但台北不是我的家,不是就是不是,勿須辯證講大道理。你說情意結作祟,可以,你說金牛座固執,可以,你說適應不良,可以。你說什麼全可以,我不可以管你。
因此,暫居羅斯福路開始,我附庸風雅,替那水泥盒子取一個「堂號」,請書法家王軼猛先生親書,他署名蓋印,名印下一方「年方七十」印,右上方篆印「翰墨緣」,長圓形,右至左三大字「將就居」。原先我打算莫掉弄雅文,乾脆寫「將就住著吧」,恐老先生見怪,不敢太作怪。
為了取號,我想了許久,以下都是我考量過的:鋼筋混凝土齋、方正不方正齋、三房兩廳齋、三十五坪書房、五千本書屋、一介布衣軒、何必計較軒、有緣就來堂、可以就好堂、沽之哉堂、敬窮神而遠之樓、居高思危樓……。再三思衡,部分矯揉做作得不像話,部分則只自己明意,例如「方正不方正」,指的是屋子方正而主人個性比菱角。再如「居高思危」,指的是樓層高,逢上地震比搖籃。又如「沽之哉」,指的是將來若淪落至於要當街友時,可賣房子過生活。這釋說起來既費脣舌且易遭誤解。盡作罷,省麻煩。
唯「敬窮神而遠之」本來私心恰意,窮神該禮敬更該遠離,愈遠愈好。中國唐朝韓愈作〈送窮文〉,清朝蒲松齡作〈除日祭窮神文〉,苦心可知,窮怕了,以是怕窮了,又以是怕了窮。揣想留仙當年窮到訓蒙為生,看東家臉色吃飯,做了幾十年秀才,老來補上一個歲貢生,依然艱難度日,這般辛酸,能向誰訴?於是在新年前夜祈禱窮神別再糾纏。他還自作〈窮神答文〉,詼諧自嘲,無奈之情溢乎文辭。至於昌黎先生,亦曾自比良駒未逢伯樂:「是馬也,雖有千里之能,食不飽,力不足,才美不外見,且欲與常馬等不可得,安求其能千里也?」我無非小小小一個現代寫字人,不敢妄攀古賢能,但學些皮毛應是未為罪過。由是幾乎決定以此為號。
為什麼後來又改?我臨時憶及母親一句話:「記得千萬莫使人知道你沒錢」。如果取名敬窮神而遠之樓,大家一看即知主人是窮漢,說窮話了呢。
就這麼拍板定案,「將就居」三字,別人望文生義,勿用解說,再且語意大有伸縮空間,你說是含蓄謙遜,行,你說是達觀知節,行,你說是安心忍耐,行。都講得過去,都行,我反正對人事很能將就。
能將就,不表示無限事無限時的將就或沒原則。我懶得計東較西,你待我仁,我報以義,你欺壓我,我忍一下。有把尺在心中,我自會算刻度,總不能將就到不知伊於胡底。
究竟我極少跟人徹底算帳,沒閒情。我認為,人生數十載,與其花力氣爭鬥,不如讀讀書寫寫字,行有餘力,教教學生。一九九四年夏,我創設「寫作私淑班」,名為寫作,實是文學欣賞,地點便在將就居。
一九九五年遷中和,仍名將就居。一日未離台北地區,一日將就下去。他時要是發大財,你花錢請我將就還住台北,我才不願意。住在距地面五十公尺的空中,真是很不腳踏實地,此其一;其二,無得種大樹挖池子養魚,多少有憾;而二十四小時皆聞人語聲警笛聲廣播聲汽車聲喇叭聲,耳根罕能清淨,此其三。
人各有性,有些事談不上對錯。清朝袁枚詠物詩〈苔〉:各有心情在,隨渠愛暖涼。青苔問紅葉,何物是斜陽。你若出生在南台灣鄉下,住了二十年,你會知道種樹養魚有多重要,否則我講說半年十個月,你仍不明白「何物是斜陽」。當然,我必須尊重「青苔」,我一點無意嘲人。
袁枚的述志詩〈自嘲〉,我亦喜歡。詩上半:小眠齋裡苦吟身,才過中年老亦新。偶戀雲山忘故土,竟同猿鳥結芳鄰。這個號簡齋(存齋)、字子才的才子,家財頗多,他的隨園是不是《紅樓夢》大觀園的藍本,無關緊要,要緊的是隨園大而美。他四十二歲時寫作六首詠錢詩,其一上半:人生薪水尋常事,動輒煩君我亦愁。解用何嘗非俊物,不談未必定清流。袁子才是不避諱談錢的,他希望「九州添設富民侯」,大家都富足最好。
回說種大樹吧,這很重要。將就居位在大樓十五層,用玻璃箱養魚沒問題,種樹可不行,這比忍耐雜音忍耐掛半空中更難。我生性喜愛大樹,大樹定要扎根地下才長得高。怎麼辦?種小樹,自己看著,未免生嘆「樹小牆新畫不古」,更糟的是我理財無術,又未任職「內務府」。
唐朝李賀〈莫種樹〉詩:園中莫種樹,種樹四時愁。獨睡南窗月,今秋似去秋。他不討厭樹,他感慨不得志,生出愁來。我絲毫不關心得志與否,所以仿作一首〈要種樹〉:庭中要種樹,種樹樂晨昏。日坐南蔭下,今春勝去春。晉朝陶淵明唯愁「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當小官,經常對粗鄙狂妄之輩鞠躬,大違本性,他選擇歸去「引壺觴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顏。」他想見到「木欣欣以向榮,泉涓涓而始流。」可羨他有「方宅十餘畝,草屋八九間。榆柳蔭後檐,桃李羅堂前。」我若得方宅兩畝,立刻出售將就居,得些錢,蓋木屋三五間,榆柳桃李欒樟榕柚桂桐槭樨,都種。
唐朝杜甫,四十九歲那年,築草堂於成都城西浣花溪畔,地一畝,概約六百平方米,一百八十坪左右,「灌園植樹」即在當時,名詩〈蜀相〉〈春夜喜雨〉等作於此際。可憐一代大詩人,最後貧困至死,他患了風濕、糖尿病、肺病,在古代皆是富貴病,偏偏少陵野老未嘗富貴過。所謂「有錢始作人」,丁點不假。
有錢人不一定會過日子。台北香港的房地產廣告,特好標榜「豪宅」,唉,我替那些買豪宅的人難過,那也叫豪宅,則我童少年時見過的地主之家該稱王府了。地主之家直到一九七○年代尚存留許多,往往一邊圍牆百餘米,平房高五六米,一進一進又一進,兩廂兩廂又兩廂,庭中房側牆周盡是大樹,且必有大小魚池,賊偷貿然闖入,迷路被逮的可能性極大。這才夠叫豪宅,擁有八十一百坪水泥盒,只合算作小布爾喬亞。
豪奢無甚必要。將就居名副其實,心理上將就,物質上同樣。較貴的家具三件,一張柚木鑲銅花的書桌、一座老式桐木櫥、一檯骨董級楠木櫃。客廳充作教室,十餘人旋身行動不礙,我與學生們只談文學,旁及歷史,他事無涉,私淑二字乃以學生立場命名。學生各有專業,學歷自高中至博士都有,他們在將就居結成友緣,自然坦誠,一律平等。這個班是台灣第一個現代文學「私塾」,目前仍維持,來日呢?再說。
返說一件事。羅斯福路將就居接待過大儒鄭騫(因百)先生,一九九一年春,鄭先生由吳宏一老師陪伴光臨,目的是看幾封清季李鴻章寫給丁寶楨的親筆信,信中談的皆國家大事,辦鐵礦煤礦之類,間有慨言。這些信從未公開過。鄭先生其時行步艱難,他自嘲:「我現在走路有點像武松打虎步。」意思是如平劇中武松打虎時的小碎步。鄭先生記憶力極好,說起文史典故,出處一一指出。我不敢自居主人,恭坐旁聽奉茶而已。半年後,鄭先生辭世,林文月教授寫了一篇〈溫州街到溫州街〉,記述鄭先生與臺靜農先生最後一次見面情形,收錄《作品》一書。
明朝歸有光年少讀書項脊軒中,頗有功名之念,他祖母持一象笏道:「他日汝當用之。」他以孔明曾經「昧昧于一隅也,世何以知之。」隱喻項脊軒主人「區區處敗屋中」待時而發。有大陸學者認為項脊生嚮往祿利,大可議。這言重了,利祿可求則求,適才適性便是,問題不在乎求不求,而在乎求到之後所為如何或求不到之後所行如何。我讀歸有光〈先妣事略〉,極嘆其描寫生活瑣事而真情蘊涵內中,那真不容易。
我母親過世前兩年,北來看兒子,常至書房「觀賞」我寫字。她擔心「第四的」只會寫字讀書:「會不會賺無食?」我說謊:「賺很多哩!」她呵喔呵喔笑:「那就好,那就好,莫使得騙阿母呢?」我笑得比她大聲:「我沒騙妳半句呢。」我騙了整句,說什麼也要騙哄她。夜間,她偶爾站窗前,盆地燈火千萬光,她問:「這晚了,大家都在做什麼?」「工作吧。」「台北人真操勞呢,」她說:「比起來,庄腳人較笨惰,八九點就睏了呢。」我鄉人語尾音常用「呢」,典型南台腔。
中和將就居至今住了八年,我體內的波西米亞基因暫時無外顯,這不表示生根於此,我還是自認為身處異鄉,再多的時代大浪也沖不淡客居心理。表面上,屋產定下來了,「吉普賽」的感覺仍然。有時獨坐憶往,哇,流浪到台北已經日月輪轉三十年,三十年,好長一段時期啊,諸事無成,想來心驚。自己也許對人世現實太過無所謂了?自己當年怕在人海中拖物泅泳,如今又游多遠了?……但反想一番,居然存活到現在,一直有書可讀有字可寫有學生可教,亦未辜負老母,天佑我多矣,萬幸萬幸。
我對學生非只三兩次提及歸鄉意欲,他們傳說出去,朋友關心了。與作家蔡素芬連絡事情,她問我何以,我簡略說明,她說:「留在台北好啦。」我答好啊:「暫時應該還會住著吧。」那麼,究竟要將就居住至何時?我呢,未必心裡完全明白。
本文刊於 二○○四年二月二十四、二十五日 台灣日報台灣副刊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