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讀《紅樓夢》,是在初中聯考後放榜前那段期間,從租書店借來的,為了省些錢,三天看完。印象呢?只記得一大堆閒閒的男生女生,穿綾絲緞綢寬衣服,天天講話或鬥口,經常在一個大大的園子裡玩戲……,極重要的兩個女生是林黛玉與薛寶釵,要爭一個叫賈寶玉的男生,那男生大概受不了,就出家去……。
鄉下憨小子,沒什麼風花雪月的念頭,也談不上羨慕書中人的生活,那樣過日子很麻煩,起床便有人跟著走或是需得跟著人走,大家晃來晃去,比羅漢腳還懶惰。至於大宅院,我是能夠想像的,一九六○年代,古式的豪富莊園猶多,大啊,大到可以隨意走進去卻不可以隨意走出來,得留心記認。我猜,賈府概約這般吧。
小學畢業以前,我無膽量單獨入莊園,即使結伴闖蕩,也往往會失繫一二人,只好夥合四處找。一回,近十人去柳營劉宅探險,天快黑盡,小表弟未現身於約定地點,二表弟強拉我與另三人搜尋,繞壁繞柱,聽到哭聲了,循聲踏路,小表弟坐在一塊大匾下涕泣哩。「這裡離大門口很近,這麼笨?」二表弟生氣質問。小表弟的喉頭仍在抽筋,手指大匾:「有鬼,我不敢動啦。」我抬頭看,壓嗓問:「那裡?」問出口卻發覺「裡」字分成三四聲段。「文鬼啊,木板上寫的。」二表弟一巴掌拍上小表弟的腦後:「那個字唸魁!你見鬼!」
泰半老莊園老巨宅總有鬧鬼傳聞。鬼的樣子差不多,白衣白裙、長長頭髮、蒼黑臉色、左飄右飄、足不著地、眼放綠光……,嚴重一點的,舌伸五寸、手指如勾、口邊有血。信嗎?信,真信,世上有幾個十來歲的小孩不信有鬼?大人們都怕的。
大人老是哄慰小孩:「不怕,世上那裡有鬼?誰看過?」然後吃完晚飯圍坐聊天,偏都是他們愛說鬼故事,說著說著,他們皆宣稱自己何時何地見過真鬼,又如何勇敢如何設法將鬼嚇退。偶爾爭執是難免的,例如這樣的對話:「不對呀,你剛剛講的那個地方,吊死的是男人,怎會變成懷孕的女鬼?」「你──你沒聽清楚,男人結過婚哪。」「他的女人還活著呢,七十多了吧。」「你沒聽清楚,男人認識一個藝妲哪。」「你才說他窮得生前向你借過二十元,有閒錢去玩藝妲?」「他──他也許向別人借哪。」「向誰借?好,就算借了,也跑去台南玩藝妲了,藝妲也懷孕了,好,她跑這麼遠來做女鬼?」「不是她,是另一個女人哪。」「又跳出一個女人?」接下來誰都弄不明白了,雙方爭吵的主題從女鬼轉到彼此舊怨。小孩覺得無趣,回家睡覺,隔天上學再說昨夜的事:「昨夜啊,我夢見一個女鬼,她的樣子很可怕,我跟你說……。」
鬼故事聽說了一大米甕,往裡面一抓便有一手把。夏天還好,戶外人多,用不著擔心,最駭怖的是冬夜,北風唬唬唬,門窗掛物咚咚吭吭,樹枝蔗葉嘩嘩唏唏。此際,鬼故事的情節像破裂的米包,全散在小腦袋中,睏倦但不敢合眼,終於睡著了,被碰撞聲枝葉聲一嚇,醒來,身上流冷汗。熬到天亮,頸滯頭沉,腰軟腳輕,大人摸摸額頭,嗐了一聲,發燒啦。
藥商寄放的藥袋裡,翻出一包什麼小病都吃得的藥粉,和水吞入,總是久久不見效。老祖太來了,開始燃香拜拜,先在簷下對空對地搖香數次,返正廳對神像搖香數次,插立香爐中。還沒完,老祖太取一小杯,探入米甕,盛米略高於小杯口,用紅布包住小杯,站神案前禱祝,嘴裡不知唸什麼,好一陣,小杯繞轉香爐三周,打開紅布,看又看,又看看,老祖太忽然悟道:「無錯,祖先回來巡視,嚇到自己人了。」同來的老阿嬤這才敢發話:「阿娘,該與伊吃香灰?」老祖太示可,老阿嬤喊得大聲,對小孩的母親:「聽到了?趕緊!」母親拿著裝水的碗,自香爐中抓取一小撮香灰,放入碗裡攪動,喝吧。
這種「米卦」收驚的方式,小時慣見。我也曾冬夜受驚受風寒,一樣吃香灰,同是那老祖太施法,那老阿嬤隨行見習。老祖太小腳走路慢,但有請一定到,她上山之後,老阿嬤出頭,接手收驚特權。老阿嬤的曾孫出生,與她無親戚關係的小孩全改口叫她祖太,這是規矩,不許違反。她也上山之後,小孩就算真見鬼,再沒人會去灌他香灰水了。香灰水其實不難喝,比藥水好多多,至少不苦。
對待祖太,嘴巴要甜。祖太一般指稱曾祖母,可是早前在我鄉,你呼曾祖父為祖太,他也應聲,我們通常不管性別,阿祖阿太隨興叫,而且,祖太的「太」字發音為「菜」。就像新營二字,在地人將「營」唸為「娘」,音近技倆的「倆」,但說起隔鄰的下營、柳營時,營字唸正音,想是習慣成例,毋須論道理。
柳營的巨宅,幾乎都屬劉家,其中有道理。該地古來代出秀才舉人,有功名,做鄉紳,行事較常人方便,累積家產亦然。戰後沒落,部分與政治立場有關,部分則因為土地改革,僕婢長工星散,與他地巨宅同樣頓時蕭條,鬼故事於是生出。
昔時大戶人家,一向視僕婢為「人物」,既是人亦是物,自由買賣轉送陪嫁,苛待尋常事,甚至凌虐致死,花錢擺平,輕易。當婢女最好的結局有二,其一,到適婚年齡遣嫁出門,其二,主人收做側室。若大婦未生子,側室生男丁,後半生大有翻身機會。南縣東山鄉一大戶,情況如後者,大婦妒極,毒母留子,當時宅內人口數十,兩年間,鬼魂出現頻繁,專挑大婦及生前輕賤她的人,連續四人無病暴斃,接著大婦墊底,她吞鴉片自殺,陳屍處居然在側室原住的房間內,誰都不理解何以這樣。
故事相傳有後半。大戶主人續絃,又生一男,惡待長子,鬼魂復來,續絃之子常指空悽喊,五歲夭折。側室子十六歲完整繼承家產,遷葬其母,開棺,屍身尚好,鼻孔兩注凝血直抵前胸,面帶微笑狀。捏造嗎?料非是。我初中同學的曾祖母親口敘述,她在大戶內做過小婢,她能詳細說明時間地點、見證人姓名及健在可供詢問者住何處。那麼,她見過鬼魂嗎?見過。什麼樣子呢?如生前。老曾祖母嘆又嘆,強調一句:「我八十多歲了,快去見閻王了,我不會造這口業,一切真實。」
柳營劉家書香長遠,未聞前述酷行,附近鄉鎮的人對他們鮮少批評,頂多追述大戶歷代主人的趣聞。名畫家劉啟祥先生正是劉家人,我小時即聞知大名,他過世後葬在柳營公墓,族親頗多有成者,包括翁倩玉。但幾座劉家大宅在荒廢後亦常被當為傳奇或鬼故事的發源地。
傳奇之一。劉家祖先務農,某夜,見一銀兔竄入竹叢,尾隨挖掘,得一石馬槽,馬槽中滿滿銀條,因此起家。
傳奇之二。清朝道光甲午年,劉達元中式,舉人匾由王得祿署名,光緒甲午年,大清敗給日本,那「文魁」匾上的字一夜間掉了幾筆,變成「又鬼」。
傳奇之三。劉家大宅庭前原立二支舉人杆,日軍借駐,以之作升旗杆,卻是怎麼拉都無法將旗拉上杆頂,日本軍官一怒,令人砍倒,改用另支杆,才順利升旗。
聽說時雖年紀不大,可是我多少有些科學觀念。與同學去大宅模仿「湯姆歷險記」時,我查證過,匾字掉落的事不確,也許有人造詞諷刺日本人。舉人杆,果然只存一支,但我問老輩,他們證實舉人杆是年久朽壞的。至於銀兔馬槽銀,差不多大人們聊及古代富室時都會提到類似傳說,通概不離「富貴天注定」的宿命觀,也許同時藉此希冀自家有一天也能挖到寶。
那,鬼故事呢?小孩漸漸長大,電燈逐日增多,大人們口中的鬼故事愈說愈走譜,小孩比大人更會找破綻,聽一小段問五六次,大人窘了,故事圓不來怎辦?重重放下茶杯:「吵死人,不講了,你們都是囝仔鬼!」
我們盡義務捧場聽鬼故事,反倒成了愛生事故的鬼?不甘心,我們自己編吧。十幾歲,能編出什麼鬼東西?人地時物五拉六扯三顛四倒,八九抄襲廣播電台的講古,結語則如作文的合段:「總而言之,你們見到的鬼絕對不如我見到的那樣恐怖。」而所有的故事起承轉,編者自己都會覺得鬼才相信,誰要記得住,誰就是鬼才。
我小表弟例外,他一直相信每個鬼故事,你若說他腳踝腫是由於小鬼附著,他也會信。讀初中,我們同校,一日上學,他問:「四哥,我二兄說,我睡覺咬牙,是小牙鬼作弄,你看該怎麼辦?」糾纏問不歇,我氣到呼吸不順,懶得理他。那時已知《聊齋誌異》這本書專講鬼故事,我劈開竹錢筒,湊了七元五角買一本,文言文,似懂不懂,暫置枕下,後來莫名丟失了。七元五角啊,我存了整六分之一年。
高中,課本裡收錄《儒林外史》中「范進中舉」一節,我極喜歡,到書店買,定價十八元,特價九元,打九折,零頭省計,八元,大東書局印行,民國五十七年五月第三版。我轉向對「人」的故事有興趣,卻隱隱覺出人的故事和鬼的故事似乎部分相通。舉例,那個胡屠戶不就是尖酸刻薄鬼嗎?第一回開頭的:「百代興亡朝復暮,江風吹倒前朝樹」,形容以前的巨宅大戶,亦恰適呀。書中描寫的人性,對照現世,咦,某某似這個,某某似那個,粿模統一壓印的。
當兵聽的鬼故事,足夠滿滿裝進十個行軍背包。部隊駐地極少在街市,十個軍營九個半以上位處荒郊,全是鳥類最愛去下蛋的地方。澎湖,一九七○年代初的澎湖,馬公除外,入夜無燈無人行,處處土饅頭,站衛兵等於守墳,怕不怕?說不怕的人心裡必懷鬼胎。過了中秋,東北風的聲勢若用鬼哭神嚎形容,仍嫌欠傳真。墳場會飄游鬼火,無折扣的實況。手上拿槍,壯膽嗎?膽子跟握槍的手並時顫動哩,所謂膽戰原來是這般,曉得了。
軍隊怕鬧營。人上百數則千奇,一個人聲言見鬼,全連惶惶然,怪事因此爆發,很難控制,集體歇斯底里便糟了,一百個老祖太也無法可施。我沒遇過,但別的連隊鬧一回,營長鎮不住,師部政戰主任出馬,他掛將星,聽說很快平定了。又一說,師長陪著,兩人兩顆星,鬼祟隔夜消失。
空閒,重看《聊齋誌異》。同袍好奇,跑去報告輔導長,兩條槓官校畢業,第一次閱讀這書,他找我問話,九彎十八拐問了四十分鐘,沒事,書沒收。我想,上一本平空失丟,這一本平白失去,這是鬼使神差嗎?
退伍考上東吳大學,中文系的男生,本系外系的女生眼珠都不肯正向你,只好認真啃書吧。你聽過未聽過的古典白話小說,我全部啃了。讀古典詩現代詩,還記誦呢。大一,與幾位法律系學長同寢室,夏日某夜,他們約會去,我獨守,翻翻白香山詩集,再讀〈長恨歌〉,猛然領悟,「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以下至「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敢情是關落陰的情形摹寫?我年少看到的關落陰,與之近類,生人見亡者,概由道士牽連。陰陽可以交流?據說可以,幼時那兩個老祖太雖只會卜米卦,卻都曾與亡夫公婆父母「面談」,各三兩次四五次不等。
我不言信亦不言疑。高三那年,一老人死去半日復活,大家聚聽他遊地府經歷。地府什麼樣?跟戲曲及民間傳說及廟裡壁畫一樣,奈何橋、刀山油鍋、銅烙柱、剖腹池、望鄉台、十殿閻君……,他說得人人露牙。那,鬼的模相?亂髮結團、皮貼骨頭,眼窩深陷……。後來我在書中看到明朝清朝畫家的「流民圖」,嘿,就那個樣。
年華來如流水,華年去如流光。畢業後,我不停在人海中翻滾,同時在書海中滾翻,無閒暇也無意願聽什麼鬼故事了。鬼是人變的,鬼故事是人說的,如果真有鬼現身說故事,那倒值得聽一聽。我認為,蒲松齡已把鬼故事講盡了,他筆下的鬼有人性,人有鬼性,世上不就如此?那我們還說什麼?尤其是人事多見而後,深深體會唯有讀讀書大好,寫寫字中好,教學生小好。之餘,養些魚種些花,魚,浮沉白紅,花,開落紅白,人,悅白怡紅。
《紅樓夢》至今四讀,前人說得沒錯,一番閱看一番情。現在我對書中的主要角色不感興趣,我較留意ㄚ頭、包勇、焦大、來旺婦、薛蟠、何三、劉姥姥之類小人物。賈寶玉甄寶玉,真真假假,無關緊要,榮國府寧國府,興興衰衰,其理必然。我已明白曹雪芹所云:「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何等刻骨。自己呢?「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此外,不用說一大堆了。
大宅院,青壯時期,我一改年少看法,頗為欣羨,想像住其中,閒來晃去滿好,風花雪月滿好,眾人侍候滿好,當然,別像大觀園那樣鬧鬼才行。可不知怎的,年紀愈大愈懶惰,懶惰便成不得富豪,造不起大園林。以是,平凡過日子罷,隨意些好了。好就是了,了就是好,這句人話的的確確好得不得了。
** 刊載於 聯合文學2004年2月號232期
文章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