副霍亂流行那年,我十二歲。半大不小,曉事不多,只覺出大人們都很緊張,常常談到「虎列拉」,那是日語;另外,飯桌上好一陣子必有虱目魚。報紙上說虱目魚是傳染源,我沒問母親何以不怕,一向我深信她,她愛乾淨,想當然只為魚價大跌,便宜又美味,怎麼不吃?
母親的觀念是「滾水無毒」,她從不給我們吃未煮熟的食物。至今我保有這認知,到西餐廳點牛排,服務生照例會問「幾分熟?」我一定答「全熟」,把肉煎老了,我也不在乎。我瞧過副霍亂患者上吐下瀉的樣子,三五天而已,整個人脫水枯乾,跟圖片中的木乃伊相差無幾。
有幾次我見人養虱目魚,那確實不太合衛生,我說的是以前。虱目魚膽小,你想看牠,得保持距離,莫弄出聲響。通常,牠只露出嘴巴吃水面上的藻或蟲,水濁,你瞧不到全身。你清楚瞧到牠銀白全身時,概略有兩種情況,一是捕魚人撈起來了,一是嚴寒天凍死浮上來了。凍死的虱目魚,人吃嗎?吃。窮人會買回家吃,極廉的,買賣雙方明講,剛凍壞的才行,彼此守信。有一回,我到養魚池去玩,冷啊,地上屋角結霜呢,一列八九人排隊等候主人現撈,顧客可以選擇大小及鮮度高低,但頂多買七八尾,「電冰箱」一詞當時尚未出現,買多了吃不完太浪費。食物哪,食物全是老天給的,糟蹋了,老天要收回對等的部分。人們這麼認為。所以啦,凍死過多該如何辦?家庭式魚鬆魚丸製造業者抓準時機,大量購去,他們怎麼處理,你就別管了。
聽老輩人說,日本人管得緊,什麼事都管得密絲合縫,十戶一甲,十甲一保,雖不連坐,歹事不舉亦有麻煩。大戰末期,食物採配給制,私藏則犯法條,宰食病死雞豬牛更嚴重。名義上宣稱公平衛生,你若提去贈送日籍警察、台籍警察補,他們口中哼哼哼咿咿咿,手伸過來,什麼都肯拿。衣食足而後知榮辱,這話不分種族時代,一體適用。孔子還曾想「沽之哉」呢,他唯差「善賈者」。
孔子的沽之哉,我八歲就聽過,一個前清老秀才在廟中閒談,我旁聽了。老秀才十多歲考上,割台時剛滿二十二,近九十歲升天。他真是愛吃虱目魚,奇啊,牙齒上下不超過十顆,卻能一次啃完五六個魚頭,我看著,完全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
我可憐的老母,她前半生吃的苦,我輪迴十輩子也吃不了恁多。她料理虱目魚,很細心,剁下魚頭,清除兩鰓,魚身對半直向剖開,取出腹內物,切成一塊塊,去鰭。腹內物與魚頭用以清煮,作湯,塊塊魚身抹鹽後放入鐵鍋裡煎,油不多,多則為炸,爐火須控制大小適當,火旺耗油且易煎焦,火弱耗時且難煎透,只用花生油。鐵鍋底有一鍋眼,最脆弱,我們若被吩咐持煎匙翻魚肉,盡量不去碰那部位,待得表面呈褐黃色,母親會以煎匙邊角戳開魚肉,決定是否起鍋。
補鍋要花錢,多少心痛。補鍋師傅不定時來到,不定點待著,他總算光臨,有破鍋的人家皆表歡迎,先到排前頭,依序。師傅左手一疊沾滿油的碎布,右手從熔爐內取出帶柄小鐵杓,小鐵杓內是鐵漿,倒一點鐵漿在碎布上,立即自破鍋下往上按,同時刮平破縫處滲出的鐵漿,灑水,補好了。師傅經驗多,拿起鐵鍋,便知此鍋最近炒過什麼菜、煎炸過什麼魚。阿太一類的老婦人都服他,與他說玩笑:「以後拿鍋來,先用鐵鬃刷三次,看你猜得出否?」師傅黑臉白牙:「刷五次也聞得出。」
小孩子哪裡懂其中道理。但,煎虱目魚,餘味濃重是真的。一戶人家煎魚,四鄰全聞知了,不必再問你家煎什麼魚。「什麼魚」音近「虱目魚」,有的大人就說啦,鄭成功攻下台灣後,一日,到某人家,主人煎一種未知名的魚款待,鄭成功食之大喜,問這是什麼魚?有此一問,大哉問,後人就將之命名為什麼魚,轉音作虱目魚,又稱國姓魚。童時我是相信的,一如相信嘉慶君遊台灣的故事,長大始懷疑那是附會,鄭成功來台時,有人工養殖的虱目魚嗎?
人工養殖虱目魚,現在的技術比早前好多了。昔時設備少,一個魚池能養活若干,概約有則,多養也沒用,所以魚的活動空間較大,魚肉緊密,魚腹不積油脂。這才好滋味。嗜食虱目魚者,往往只吃魚腹魚頭。魚腹當然可以煮湯,有些可惜就是。魚頭呢,煮到骨酥,風味仍在,不怕魚骨卡刺喉嚨,尋常人家圖省事,專業店攤肯費這個工,稍貴,賺得多,客人又不至於吃到一半時急著去找喉科醫生。
魚刺頗惱人,尤其是魚身,虱目魚的刺藏在肉中,實在無理,他種魚泰半乾乾脆脆將刺排組於主脊兩側,筷子一撥,放心了。虱目魚的刺既細又尖,還分叉哩,一旦卡在喉部,你愈挖取,刺愈深入,這時你會完全曉得所謂如鯁在喉是什麼意思。老歲人說,吞幾大口白飯吧,順便把刺吞下肚,此法偶或有用,如果無效,乖乖求醫生去,醫生說:「張嘴,啊酖酖」小鑷子輕輕一探一夾,遞到你面前晃一晃,表示擒住元兇,給治療費吧,折算折算,夠買三十個魚頭。三十個魚頭,足足能啃一小時以上,醫生卻花數秒鐘而已,不公平是嗎?別怨怪,人家當醫生之前,用去幾大疊鈔票呢,有本事自己栽培兒子當醫生,什麼科都行,什麼科出身的都年年有餘。
養魚人不定年年有餘,一半得看老天,老天要是寒著一張老臉,養魚人的心會打冷顫;另一半看自己,白天黑夜都守顧。我有個遠遠親,遠到連母親都弄不明白如何教我們稱呼他,這漢子典型是台南縣人,鄭成功親自帶來台灣的那一批兵將的後代,實做願做。一九八○年代初,他開始養殖虱目魚,二十年間,四子兩女都傑出,最低學歷的一個是大學畢業,所幸並非中文系。聽說他挫折很多次,但一滴淚不肯掉。有一年最慘,老天面如嚴霜整月,虱目魚平躺鋪滿池面,池面下還有,沒空間讓牠們露身。遠遠親終於哭了,唉,他乾哭,淚水則由旁觀的人眼中流出。
我父親待我特別不嚴格,然而令禁我流淚。他之前幾代都住六甲,有可能先祖是鄭成功部將林鳳的麾下,祖輩人不敢肯定,他們另有說法,我寫過〈風流龍溪水〉一文,以他們的說法為準。父親入贅到新營,不得意,日子還過得去,幼時,他常騎腳踏車載我到處逛廟吃食,記憶最深刻的是他愛吃豆菜麵豬頭飯和虱目魚。豆菜就是豆芽,豆芽摻在油麵中,簡簡單單,豬頭飯我不知怎麼做的,好像是用豬頭皮炸油,再以此油炒飯。至於虱目魚,我父親整尾全吃,魚刺難不倒他,魚頭的骨更不論了。我吃,他反常有耐性,替我拔刺,或者把無刺的魚腹留給我。我兄弟共五人,他只教我寫字,四五歲起練,他寫幾個字在小黑板上,我每字寫一行,這馬虎不得,偷懶會挨罵的,可是不打。我被處罰最重的一次,是小學二年級時,考試成績太差,他罰我頭頂三層式鋁質便當盒,跪了一陣子,事先警告,流淚就跪更久。
虱目魚骨曬乾、磨成粉,應是不錯的肥料,父親對我談過他的這個「發明」。他實踐過,集收一大堆各種魚的骨,失敗了,哪種機器能磨魚骨?假設時間後移二十年,他的浪漫也許真會化成金錢。他走得早,客逝異鄉,我趕去時已火化,最後一面也沒見及,心中恆存憾痛。
相對地,我母親務實堅忍。她為了養活一家人,不擇粗細工作,沒經驗的工作也接下,例如撈捕虱目魚,大清早浸在水池中,連著幾日,手腳處處裂綻,擦藥?沒,買了藥便少了米。僱主送她虱目魚,她擔著一小簍鍍銀條去市場站著賣,我的註冊實銀因此有著落了。
小學老師也送我魚。新營新民國小,五六年級時,導師林來法先生。校內有一魚池,雜養各種魚,撈捕後,部分當作老師們的「紅利」,林老師總撥出數尾裝入我的便當盒。他是窮人子弟,所以將心比心,憾乎我來不及回報,讀大學時,他過世。他很篤定預言我日後是大器,可惜我辜負了他,直至目前尚在台北討文字飯。寫作與養虱目魚類似,虱目魚苗透明無色,牠隨水漂動,不會游泳,好如寫作者腦海中的「字魚」,虱目魚須飼養半年左右,一篇文章須養在心池裡多久則無一定。
一九九六年,母親來台北,在我的中和將就居住了月餘,那已超出她忍受都市生活的上限。母子都歷盡滄桑,難免言及往事。某日,吃虱目魚時,她說,魚味未變,但是魚腹油脂太厚了,不好。刮掉就好啦,我說。「刮掉,損天物。」「現在的人吃魚肚,都刮除那層油脂。」「唉,刮掉的油脂如果集起來,做得出很多油呢。」
想想,母親有新觀念。台南縣盛產虱目魚,幾千萬尾魚的腹脂,淬煉成虱目魚油,經濟效益可觀哪。或許有人願意試一試。魚刺的問題怎辦?據聞已有研究者正在研發無刺虱目魚種,我樂見他們成功。
我是「非典型」台北居民。住十五樓,自覺不像話,因此命名居處為「將就」。高樓在地震時搖擺特誇大,一九九九年九二一大地震,停電,憋死一大缸觀賞魚,我整理散落物品,撈出浮在水面上的魚,而一格一格的影像或連串或片段流動浮現心版上。十三歲那年的嘉南平原大地震、來不及油髹的棺材、崩垮的土塊厝酘酘結霜的冬天、冰涼的魚池、白銀在水面漂移、縮頭排隊買虱目魚的人酘酘母親在灶邊雙手環抱小弟與我同時語音抖抖喊喝地牛、母親在灶邊煎魚、母親在灶邊自碎花上衣口袋中掏取一個兩角鎳幣給我、母親在灶邊撥柴火也撥我頭髮酘酘。小女不甚了了人間事,猶以為撈魚有趣,嘻嘻動手。我放下魚網,跌坐地板上。停不止思緒穿梭。嗟,俱往矣。噫,俱在焉。
** 刊載於2004/02/04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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