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1年的夏初,一封來自薄雪草轉寄的E-mail,告訴我有一位台大的SCWu學長,暑假的時候需要小工上鎮西堡神木區幫忙做植物調查,為期一個月。當時沒有想太多,確定不至於有被徵召入伍的問題後,就跟學長報名了。
SCWu學長是台大植物所(註1)的謝長富老師實驗室的博班學生。當時他在鎮西堡神木區的A區設立了一個永久樣區,面積是2.38公頃(170 m * 140 m),需要進行每木調查。方式是,將整個大樣區劃分為238個100 m^2(10 m * 10 m)的小樣區,胸徑超過1公分的木本植物(含木質藤本)需要記錄種類及胸徑,並且以方格紙充當地圖,記錄木本植物的相對位置,並掛上鋁牌,以便日後複查(一般是5-7年做複查)有紀錄可循,草本植物則記錄種類及估計在小樣區中的覆蓋率。鎮西堡的植物調查對我而言,是一趟近乎全新的開始,許多的灰木、冬青、柃木、木薑子、新木薑子、殼斗科的植物……,都是以往陌生的類群,蕨類也很豐富,可惜我的辨識能力到現在都還很弱。
協助這項工作,最重要的是願意「吃苦耐勞」,並且要能夠忍受山中生活的不便,諸如:三餐需自行烹煮(如果有人從山下背7-11的便當上來,在這裡可能賣到200元吧)、沒有沖水馬桶(我後來才知道有人會因此而便秘)、不能每天洗澡(要洗也只有冰冷的溪水,即使夏日正午,那裡的水溫也只有15℃左右)、只能在一間香菇寮裡裹睡袋而眠(其實跟大部分登山搭帳棚的行程比起來算高級而舒適的)、每天上、下工各需走約半小時的山路(香菇寮到樣區落差約100公尺)、中海拔山區必備的小黑蚊(當時應該都咬別人去了吧,我沒什麼印象了)……等等。因此體力不能太差,不然會比較辛苦;有點登山經驗會有幫助,不過每天大夥一同走一樣的路,迷路機會不大,只是幫助你縮短調查生活的適應期;如果具有植物辨識的能力,那就更完美了。
調查的工作並不輕鬆——這是指在精神上,因為工作內容頗為單調。用過早餐、梳洗之後,沿著一段尾稜爬升到樣區裡,便開始了一天調查,找標杆、拉樣線、量胸徑、綁牌、記錄、畫圖,作完一個10 * 10的樣區之後,再重新找標杆、拉樣線、量胸徑、綁牌、記錄、畫圖。中午用餐前半小時,分一組人力煮麵,用完餐後小憩,再開始下午的工作,通常在3點至3 點半左右,會有一段下午茶時間,而我喜歡泡一大杯檸檬紅茶,那是午後重新振奮士氣的最佳利器,是那一年夏天在中央尖溪翻往南湖溪的稜線上學來的。
在天黑之前收工,回到Ino小屋(註2)前的小溪簡單盥洗,晚餐通常是一鍋飯加三菜一湯。晚餐後有時需要預先準備、處理一些白天調查需要的工具,聖傑學長會檢視當日白天調查的數據是否有問題,除此之外就是自由時間——當然Ino小屋是沒有電的,所以電視或上網之類的就別妄想了,最常做的事情是辨識白天採集的植物,或者隨意聊天。通常8 - 9點左右,瞌睡蟲就上身了。隔天早上6 - 7點起床、早餐、盥洗,8點至半到樣區。每調查5天,便需花1天的時間下山到竹東採買,大家也很喜歡這天的時間,因為可以洗個痛快的熱水澡,讓大多數人有回到「文明世界」的感覺。就這樣,以6日為一週的循環,我在鎮西堡渡過了「5週」的時光。簡單,寧靜,滿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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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中海拔的植物及學習樣區調查的方法,當然是我在出發前的主要目的,然而事後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與調查伙伴之間的相處與互動。全程參與的SCWu學長、3Q,待了一半以上時間的小苗、阿狗、chiahao、Chialing,上來一週或兩週的ChingTsz、奐宇、Sylvia、志弘、雨台、佳宏、家慶、正航。協助調查的人來自四面八方,每個人的背景及目的都不相同。這個永久樣區的資料將成為聖傑的博士論文內容,因此他也理所當然地全程參與並負責全局。小苗、Sylvia、奐宇、阿狗是跟SCWu學長同一實驗室的碩士班學生,基於同實驗室的緣故,互相支援彼此論文或計畫的調查;chiahao、Chialing、3Q則是即將加入的大學部學生,理由和前面差不多;ChingTsz是心理系輔修植物系,對她而言,試圖瞭解「植物系」在做些什麼的成分居多;家慶、正航則是來體驗野外生活的。
山上的生活並不便利,若不是對植物辨識或山林有興趣,也許不到一週就想下山了。即便如此,大家還是必須盡可能想辦法在單調的工作中找樂趣,才不會作到一半睡著。印象中我很搞笑,其他人是這麼說的,但是我究竟說了什麼或做了什麼呢?如今已不復記憶了,也許我的搞笑是很無厘頭的吧,往往過後自己也就忘了。
在山上會聊的,大抵還是與山,森林有關,你去過哪些山,有過什麼樣的經歷,這群人又多了一項話題,關於植物。說起來都是些重複的話題,卻怎麼也不會膩,而植物呢,似乎永遠認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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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喜歡清晨時,緩步上樣區的那一段路。樣區在南邊,陽光自左前方射來,透過林梢,在地上留下斑駁的影子。這時候最好別說話,靜靜地,聽,看,感覺。有一種緩慢而穩定的力量在心中滋長,引領你更貼近這片森林。
記得魔法公主裡面那片鹿神出沒的森林嗎?神木區的樣貌莫約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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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往後入伍「服刑」(在精神上確實很痛苦,這輩子應該很難再找到那麼令人精神分裂的地方了)的一年八個月裡,鎮西堡的調查時光成為我魂牽夢縈並且能夠釋放情緒的回憶。那段回憶是一顆小小的種子,在往後兩年間慢慢滋長發芽,也許是因為如此,之後才會到師大做植群調查的工作吧。
如果我在六年前就寫下這篇文章,我想其中會有更多歡欣喜悅的成份,一種接觸自己喜愛的新事物的雀躍之情。然而隨著時間的積累,事情也慢慢產生了質變。學長的論文能否順利產生呢?這個問題並不適合當面與他提起。兩年的植群調查後,對這類的工作雖然駕輕就熟,但也有了倦意,如今我已很難像當時那樣抱著隨時都有新事物可學的心情來做調查了。對於其中的人,在這幾年中我們承載了越來越多的記憶,「記得」慢慢變成一種負擔,跟「快樂」的印象交織在一起,難以分離。
神木區的環境及景色仍然是美好的。如今我仍樂意帶朋友到這裡,憑藉我在這裡一個月的印象,盡可能以最短的路程引領他們認識最多的巨木,向他們訴說當時的情景。
樣區邊緣原本有塊空地上搭了帆布寮,本來是作為調查人員紮營之用,後來倒塌了,以前我們經常在這裡煮午餐。
有一株抱著巨石的紅檜神木,我們叫她「恐龍」(有些書上介紹叫「孕婦」),當時花了半個小時才量出他的胸徑。
那一片突出的岩石,當初我花了好大的功夫才上去量好一株有近十個分支的八角金盤。
為了認某一棵看不到葉子的樹,誰誰誰爬上去(7-8公尺)採了一段枝條。
我以前在這裡摔過,衣服都被撕裂了……
這怎能輕易忘記,又有誰願意忘記呢?
(註1)台大動物系及植物系在2003年合併為生科系,研究所部分則重新整併為生態與演化所、植物科學所、細胞與分子生物學研究所、動物所、漁業科學所等5所。
(註2)香菇寮為一位當地的泰雅族居民所有,因為他的名字叫Ino,所以我們都暱稱香菇寮為Ino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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